第94章 风起云涌1880(七)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758 字 15天前

一个喝醉了的爱尔兰水手,因为妓院突然关门而大发雷霆,他拔出刀,试图冲撞封锁线。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子弹精准地掀飞了他的天灵盖。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领头的枪手,用生硬的英语冷冷地扫视着那些被堵在街上、惊恐万状的白人寻欢客,“Go home! Or die!”

尖叫声四起。

巴尔巴利海岸,这个旧金山的不夜城,所有的音乐、所有的娇笑、所有的赌局,在同一时刻,戛然而止。

妓院的老鸨们惊恐地关上了大门,将那些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的恩客赶了出去。

赌场的荷官们慌乱地收起筹码,任凭赌客们如何咒骂也不敢开门。

于新的“合胜堂”总部门口,站着一整队九军的枪手。

合胜堂的打仔们站在门内,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些“外人”。

那些枪手,既不进去,也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手按在枪身上。

但这个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九爷遇刺”的消息,如同飓风般扫过整个海岸。合胜堂内部,那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明白,这封锁,不仅是为了抓捕凶手。

这更是一场清洗。

一场针对所有“可能”的叛徒的清洗,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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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总会,内院。

这里没有喧嚣,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从二堂的门口,穿过庭院,一直到陈九养伤的后堂正屋,不到一百米长的路上,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是唐人街各大商号的掌柜,是六大善堂的侨领,是各个宗亲会的族长,是那些平日里靠着致公堂吃饭的头面人物。

他们一个个穿着体面的马褂或西装,此刻连闲聊的胆气也没有,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没有人敢说话。

没有人敢抬头。

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内院跪着十几个汉子,有致公堂的红棍,有九军在旧金山的核心骨干,有侥幸活下来在码头接人的护卫。

庭院的角落里,几个妇人和孩子在压抑地、无声地啜泣。那是阿忠和其他几个在码头战死的护卫的家眷。但她们的哭声,也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制着,不敢放大。

所有人都在害怕。

他给了他们秩序、尊严和安稳赚钱的机会。

如果他死了,华人总会和致公堂这棵大树的头面人物倒下,整个旧金山华人社会将瞬间分崩离析,退回到十年前那个内部混战的地狱。

那些平日收敛得很好的野心家,那些武装势力头目,那些护卫队首领,那些六大会馆的掌舵人,那些分舵香主该如何相处?

那些被压制许久的白人暴徒、那些虎视眈眈的偷渡客,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寻找机会。

但他们更怕的,是陈九“万一”……活过来。

刺杀,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码头刚下船之时。这是奇耻大辱!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人中,一定出了内鬼!

一旦陈九醒来,唐人街又该如何?

雨夜此人坐镇烟花巷口,眼睁睁看着鲜血洗地,关帝庙前摆茶阵,杀得在座多少人午夜惊醒,巴尔巴利海岸大屠杀,尸体堆成山。

谁敢忘?谁能忘?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地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

在庭院的最前面,跪着一个穿着体面、但身体正微微发抖的中年人。

他就是于新。

他不敢不来。他必须第一个来。他必须跪在最前面,表现出他最深的悲痛和愤怒。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渗出的鲜血混合着冷汗,流到了石板上。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刑堂”刀手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的背上刮过。

现在,他只能赌。

赌陈九……永远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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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卧房内,杀气和血腥味、草药味、以及西医带来的药味混杂在一起,有些令人作呕。

陈九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青。

那处枪伤,在他的左侧肋下,距离心脏非常近。鲜血虽然被临时包扎,但依旧在缓慢地往外渗,染红了厚厚的纱布。

小主,

床边,站着六七个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阵营。

一方,是以哈里斯医生为首的三名白人医生。他们是旧金山中央医院的外科大夫,是卡洛律师动用关系,半强迫“请”来的。

然而,这三名医生自己也分裂了。

“Pyemia! (脓毒症!)”

年轻的哈里斯医生焦躁地扯着自己的领口,他几乎是在尖叫。他是三人中唯一的“李斯特派”,刚从东海岸的医学院学成归来不久,对最新的细菌理论深信不疑。

“你们这群野蛮人!弹片和碎骨必须立刻取出来!”

他指着一旁助手提着的金属箱,箱子里有石炭酸喷雾器和酒精溶液。

“伤口必须彻底清创!用石炭酸溶液冲洗,然后我的喷雾器必须对准手术区域,杀死空气中的‘Germs’(细菌)!否则他活不过两天!他会发高烧,伤口会化脓、腐烂,然后就是败血症!你们这是在谋杀他!”

“够了,哈里斯!” 站在他旁边、年纪很大的戴维斯医生粗暴地打断了他。

戴维斯是另一派的代表。他蓄着浓密的胡须,是经历过南北内战的老军医。他轻蔑地看了一眼哈里斯的喷雾器:“都是没经过考验的新玩意儿。我在安蒂特姆一天处理过两百个这样的伤。哪有时间搞你那套石炭酸?”

戴维斯转向黎伯,用不容置质疑的口气说:“听着,很简单。一瓶烈性酒精,一根探针。我把手洗干净,伸进去,把他肋骨的碎片都摸出来、夹出来。这才是战场治枪伤的办法。至于你说的化脓,” 他哼了一声,“那是可喜的脓,是伤口愈合的标志,是身体在排出坏死的体液!”

“术后的感染和发烧是由坏空气、瘴气或病人自身体质不平衡引起的!这是无数条人命总结的理论!”

哈里斯气得发抖:“‘可喜的脓’?戴维斯,你还活在二十年前!你那双‘洗干净’的手和探针,会把死亡带进他的胸腔!”

戴维斯摇摇头,懒得继续反驳他,他提着箱子,想要上前,却被一柄出鞘的短刀拦住了。

另一方,是刑堂的头目,黎伯。

是赵镇岳时代致公堂的老人了,跟随陈九平定罗四海后在维多利亚港呆了两年,回到金山后任刑堂堂主,陈九多有器重,负责整顿洪门内部秩序。

他年纪很大了,胆色却比之前强不少,右手上那柄还在滴血的短刀,刚刚亲手宰了两个趁乱逃跑的护卫,在码头见势不对,要么躲着要么跑了,被人抓回来跪在门口,刚刚割了喉咙。

那柄刀就这样稳稳地横在医生面前。

“上一次,”黎伯的声音很疲惫,“我的人在萨克拉门托中枪,也是请你开的刀。你把他肚子划开,肠子拉出来,说没事了。结果呢?他肚子胀得像皮球,在床上嚎了三天,活活痛死了!”

“那是不同的!那是霰弹枪!他的肠子已经……”

“我不管那叫什么!”

黎伯的眼睛赤红,布满了血丝,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九爷的命金贵!不是给你这白鬼拿来练手的!你们治死的兄弟,够多了!”

戴维斯气得脸色涨红,但他看着黎伯那只握刀的手,和房间角落里那几个抱着步枪、眼神冰冷的“打仔”,明智地没有再上前一步。

第三个阵营,是三名华人郎中。他们是总会请来的老中医,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轮流给陈九切脉,观摩伤口。

“不行,不行啊……”

一个老郎中颤抖着手,收回了手指,“脉象浮散,如游丝,如残烛……这是……这是元气大泄、神魂欲离之兆啊!”

另一个郎中则在疯狂地翻着药箱:“快!拿参片来!吊住这口气!还有,金疮药!必须立刻止血!再流下去,很快就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