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此番前来,有几桩要务。其一,乃是代朝廷,察看我旅美侨民之生计情状。其二,”
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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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近来闻得金山地面颇不宁静,华洋冲突频仍,更有甚者,言及有华人结社,私蓄武力,动辄以暴制暴,以致洋人侧目,舆情汹汹。朝廷体恤侨民艰辛,然亦望尔等谨守本分,勿授人以柄,徒增交涉之难。”
“侨民受欺,朝廷岂能不闻不问?然交涉邦国,自有法度章程,需依循公理,徐徐图之。尔等私设刑堂,动辄刀兵相见,非但于事无补,反激化仇怨,令洋人更生忌惮排挤之心!朝廷为尔等据理力争,尔等却在后方妄启衅端,此非陷朝廷于不义乎?”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老馆长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陈九却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容闳。
容闳眉头微蹙,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气氛:“陈大人的忧虑,亦不无道理。我等华人若想在此地立足,确应注重自身言行,以德服人。然则,问题的根源,窃以为,并不在此。”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根源在于,西人对我华夏存有极深的误解与偏见!他们视我等为‘未开化之蛮夷’,视我华工为抢夺其饭碗的‘黄祸’。欲破此困局,唯有向他们证明,我华人亦是文明开化之民族,我华人子弟亦能掌握西学,成为对美利坚社会有用之才!”
陈兰彬听完,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容副使此言,失之偏颇了。”
他放下茶杯,用一种教诲的口吻说:“器之落后,固然是问题,但道之沦丧,才是根本。我中华之所以为中华,屹立数千年不倒,靠的不是船坚炮利,而是圣人之教,是三纲五常,是深入人心的礼义廉耻。这,才是我等之魂。”
“如今之弊,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国内长毛、捻匪作乱,国外尔等侨民,不思报效,反聚啸山林。皆因背弃圣贤,失其根本!当务之急,乃重塑人心,乃正本清源!”
“至于你说的那些幼童,”
陈兰彬的目光转向容闳,带着一丝责备,
“本官于康涅狄格州所见,触目惊心!彼等入学方一载,便日日藏辫易服,耽于打球嬉戏,见本官竟不知大礼参拜!日日习那’自由’、‘平等’之说,长此以往,恐忘君臣父子之纲常矣!”
“固本培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魂不正则体不立,本末倒置,必有大患!”
容闳说,
“陈大人容禀,彼等初至,因辫发长袍,常被美童误为女子而嘲弄。为融入同侪,免被视作’异类’,方有此举。我等初衷,是令其习得先进知识技艺。根上终究是中国人,大人不必过虑。”
他指向东方,“如今,这些幼童,他们语言学习的很快,品行端方,在棒球、橄榄球等各类体育活动中十分活跃 ,已赢得了美国师友的喜爱!我相信,不日就将考入高等学府!他们,便是我华夏文明最好的展示!假以时日,待他们学成,必能改变西人对我等的刻板印象,以学识与才干,赢得真正的尊重!”
“尊重?”
陈九终于开口了。
“容先生,你所谓的尊重,是靠在别人的学校里考第一名,还是在别人的球场上打赢一场球换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来告诉你,我看到的尊重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血腥与怒火:“是在古巴的甘蔗园里,同胞被监工活活打死,尸体像拖死狗一样被扔进榨糖机!是在中央太平洋铁路的枕木下,数千华工的尸骨被积雪掩埋,却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因为他们的命,不如一颗道钉值钱!”
“是在感恩节的夜晚,在这条街上,爱尔兰暴徒用斧头劈开我们同胞的脑壳,将孕妇开膛破肚,只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黄皮老鼠! ”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尊重?”
“一年前,陈大人你们带着那些孩子来到这里。我为你们安排住处,因为我敬重容先生的理想,也心疼那些孩子。但您手下的那些官老爷,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一群垃圾。他们嫌唐人街是不服王化,嫌我陈九的身份粗鄙,甚至不愿与我这等卖猪仔出身的人同桌吃饭。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在海外刨食求生的同胞,连人都算不上。这份尊重,我陈九记到今天!”
他猛地转身,直视着容闳,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
“容先生!我敬你抱负!亦愿襄助你事业!然,道理,是说给懂道理之人听的!对豺狼,你唯一的道理,便是手中刀枪!”
“他们听不懂四书五经,更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他们只看得懂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刀更快!他们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欺压我们,不是因为我们不文明,而是因为我们手里没有枪,因为我们的大清国,没有能开到他们家门口的铁甲舰!”
“你送孩童学洋文,打棒球,我陈九愿以头颅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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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唐人街的义学,也请了洋教士教英文,请了通晓格致的先生教算学、地理!但我更要教他们认汉字、读《论语》、知廉耻、明大义!让他们记住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根在哪里!”
“百年大计,西学东渐,国强则民强,这道理,我懂。”
“然,在这片土地上,我等不了这几十年,这些改变不了我们的处境!”
“写一万篇锦绣文章,去驳斥那些排华的报纸,不如我带人,将那些报社的总编,吊死在他们的印刷机上!”
“与洋人推杯换盏,日日交涉,改不了彼等豺狼本性,改不了屈死之万千同胞!不如我等握紧钱权,让猪仔苦力们吃上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陈九面对脸色铁青的陈兰彬,一字一句地说道:
“陈大人,你久居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你以为凭着一纸国书,几句引经据典的空话,就能让那些饿狼放下屠刀?你错了!”
“在这里,能保护我们的,不是那面早就褪了色的龙旗,也不是那本连你们自己都不信的条约!是这个!”
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是美金!是能让白人律师为我们辩护,能让议员在议会里为我们说话,能收买警察和法官的美金!”
然后,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拳峰峥嵘。
“是这个!”
“是枪!是能让那些杂碎在动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脑袋硬度的枪!是能让他们流血,让他们害怕的枪!”
“这里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我只知道,别人打我一拳,我就要还他一刀!别人想让我死,我就要先让他家破人亡!我整合唐人街,建立华人总会,就是要让所有华人拧成一股绳!就是要告诉所有白人,动我们一个,就要准备好跟我们所有人开战!”
“远大的路要看,眼前的事更要管!”
“眼前死了这么多人,不能轻飘飘的一句忍一下,未来会好的就打发了!更不是你陈大人一句朝廷自有体察就能解决!”
“这么多人的命,谁来偿?!”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陈兰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九,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一旁的容闳,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震惊于陈九的直白和露骨,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无法不认同陈九话中的那份血淋淋的真实。
他这些年在中美两国之间奔走,看得太多,也想得太多。
他比陈兰彬更清楚,所谓的“条约”和“邦交”,在国家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是何等的脆弱不堪。
陈九的话,虽然粗糙,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海外华人生存的残酷真相。
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困兽般咆哮的男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朝廷无法触及的海外,已经生长出了一种全新的、完全脱离于传统儒家体系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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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是强盗行径!”
有个官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这样做,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只会让金山的所有华人,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
陈九惨然一笑,“各位大人,我们这些在烂泥里打滚的人,早就渴死了。有毒的酒,那也是酒。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家人,被活活渴死、饿死、打死!”
他不再看那两个面色各异的清廷大员,而是转身,望向墙上那些冰冷的牌匾。
“我陈九,读书不多,不懂什么社会契约,也不懂什么文明开化。我只懂一个道理——”
“想活下去,想活得像个人,就得自己手里有刀。想让别人跟你讲道理,就得先用刀,把他的脖子架住!”
“我如今一万多人在这里,为的不是要杀谁,要砍谁,为的是手里有刀,为的是手里有产业,别人不敢轻易辱我,不敢随意打杀我!”
“求活,有尊严地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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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的死寂,被陈兰彬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打破。
他用丝帕捂着嘴,看向陈九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一派胡言!简直是乱臣贼子!”
老大人颤巍巍斥道,
“尔等会党匪类,不思忠君报国,反在此处蛊惑人心,煽动暴乱!可知此乃灭九族之大罪?!”
陈九缓缓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嘲弄。
(这些删了,过于大逆不道。)
“陈大人!容先生!你们可知,就在上月,秘鲁的猪仔船上,又有几百名被诓骗、被强掳的华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暗无天日的底舱,漂洋过海,去填那鸟粪岛的万人坑?而牵线搭桥、从中渔利的,就有挂着顶戴花翎的朝廷命官!”
“朝廷若真有护民之心,何至令万千同胞,国内遭贪官污吏盘剥,离乡背井更被视为猪狗?此等朝廷,岂值得我等摇尾乞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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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陈兰彬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人息怒。”
容闳连忙起身打圆场,他转向陈九,眉头紧锁,
“陈九先生,我知你愤懑,亦同情你等遭遇。然朝廷……朝廷亦有难处。国势积弱,百废待兴,非一日之功。我等海外游子,更应体谅朝廷,同舟共济,莫作口舌之争,徒令亲痛仇快。”
“同舟共济?”
陈九笑了,“陈大人,容先生,你坐的是朝廷的官船,船上锦衣玉食,高朋满座。而我们,不过是拴在船尾,被拖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风浪来了,你们首先砍断的,就是拴着我们的绳子。你现在跟我讲同舟共济?”
容闳立刻反驳,
“朝廷或有积弊,然正因如此,才需新血注入!才需通晓世界大势之人才去改变!幼童们所学,是实打实的强国之术!是造船、是开矿、是筑路、是架设电报!此乃实业救国之根基!难道九爷在金山所创的罐头厂、渔业公司、垦殖农场,不也是实业?不也是在为我华人开辟生路?你我之路,本可并行不悖!”
陈九不再理会那两人,而是走到大厅中央。
“你们不懂,你们永远不会懂。”
“你们没吃过猪仔的苦,不知道死前的屈辱。”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却充满了力量,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你们想要的,是回到那个你们熟悉的世界里去。陈大人想回到那个等级森严、万民俯首的官场。容先生你想回到那个可以用知识改变命运的理想国。”
“而我,想要的,是在这里,在这片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站住一个个有尊严的人!”
“你们看——”
他指向窗外,
“这唐人街,以前是什么样子?六大会馆各自为政,为了几分钱的生意,为了一个码头的脚力位置,斗得你死我活。洪门堂口,名为兄弟,实则比豺狼还狠,放贵利,开赌档,卖烟土,哪一样不是在吸同胞的血?”
“而现在呢?”
他环视四周,
“现在,这里,我们为死去的铁路劳工收敛遗骸,发放抚恤金,让他们魂归故里 。我们开办中华义学,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想读书识字,一概免费,管吃管住。我们请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先生,教他们中文,也教他们英文和算术,让他们知道,这世界有多大,让他们知道,除了做苦力,人还有别的活法。”
“在北滩,我们有华人渔寮。那里曾经是一片废弃的捕鲸厂,现在,那里有数百户人家,有自己的船队,自己的码头,自己的洗衣坊、罐头厂、冰厂 。我们自己打鱼,自己加工,自己售卖,我们不靠任何人施舍,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在萨克拉门托,我们有上万亩新开垦的土地 。那些曾经在铁路工地上,被当做牛马使唤的兄弟,现在成了那片土地的主人。他们正在排干沼泽,引水灌溉,他们要在那片土地上,种出粮食,建起村庄,实现我们几千年来最朴素的愿望,耕者有其田!”
“在巴尔巴利海岸,我确实控制着赌场和舞厅。但那些钱,我没有揣进自己的腰包。我用那些脏钱,在诺布山下,开了旧金山最高档的中餐馆,开了最奢华的奢侈品商店东方珍宝行 。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白人知道,我们不仅会洗衣服、修铁路,我们还拥有他们无法企及的、灿烂的文明!我要用他们最看重的金钱,买回我们失去的尊严!”
“还有我们的护卫队!”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我实话告诉你,从太平军的老兵,到洪门义军,我照单全收。从古巴杀出来的兄弟,再到被逼上梁山的渔民和劳工。我们有枪,有炮,有刀!谁敢再动我们一根手指头,我们就砍掉他的脑袋!我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是能咬碎豺狼喉咙的恶犬!”
容闳和陈兰彬被彻底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