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层窗户纸,谁也不愿轻易捅破罢了。
黄久云行了个礼,目光却转向了陈九:“这位想必就是近来在金山声名鹊起的陈九兄弟了?”他上下打量着陈九,仿佛要将陈九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果然英雄出少年。黄某来到唐人街冇耐,就成日听人讲九哥的威水史,今日得见真人,真是三生有幸。”
陈九心中也是微微一凛。
这个黄久云看似温文尔雅,但是对眼利利,眼底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肯定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这是他与黄久云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对方一上来便点出他的名字,摆明做足功课。
“黄香主谬赞。”
陈九站起身,抱拳回礼,“陈九一介草莽,何足挂齿。不知今日到此,有何见教?”
“指教就真系客气。”
黄久云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扫过在座的六大会馆代表,以及那些站在墙边、神色各异的各会馆管事和头目,“黄某此来金山,一是奉总堂之命,巡查分舵,敦睦洪门情谊;二来嘛……”
他故意顿了顿,“也是听闻金山华埠近来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风波,洋人官府的苛政,也让众兄弟的日子很不好过,搞到食不安乐。总堂几位叔父好挂心,专登派我过来睇睇,有咩香港洪门帮得上手的地方。”
这话一出,在座的六大会馆代表们脸色更是变得微妙起来。
香港洪门,这是要公然插手金山华埠的内部事务了?
宁阳会馆的张瑞南,那张刻意维持着笑容的脸上,此刻也淡了几分。
他与人和会馆的林朝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
三邑会馆的李文田则轻轻摇着折扇,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冈州会馆的陈秉章,看了一眼陈九和赵镇岳,最终选择了沉默。
“有心了。”
赵镇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金山华埠虽偶有微波,但还不至于惊动总堂。些许宵小之辈,洋人的刁难,我等尚能应付。今日我等在此议事,也正是为了商讨对策,共渡难关。”
“哦?是吗?”
黄久云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却锐利了几分,“赵龙头所言极是。我等华人身处异乡,自当守望相助。只是,黄某有一事不明,还请赵龙头解惑。”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赵镇岳:“我听闻,协义堂的叶鸿叶香主……前些时日不幸身故。叶香主亦是我洪门中人,为我们洪门在金山开山劈石,在广州府立过唔少汗马功劳。我此番前来,一来是致哀,二来也是想了解一下事情背后的隐情,看看其中……有冇什么误会。”
小主,
他这话一说出口,议事厅内的气氛骤然又紧张了几分。
叶鸿之死,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牵扯到至公堂与协义堂的火并,以及六大会馆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如今香港总堂派人来“了解”,这分明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张瑞南等人更是心中打鼓,他们与协义堂暗中勾结,支持叶鸿与至公堂争斗之事,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香港洪门是什么意思,是给赵镇岳助拳敲打,还是别有心思。
赵镇岳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早不说,晚不说,当日接风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略过,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非要在人齐全的时候开口!
陈九的目光也微微一凝。
这黄久云,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叶鸿,估摸着是在敲山震虎,试探各方的反应,更是将矛头直指他陈九和赵镇岳。
“叶鸿勾结外人,倒行逆施,意图分裂洪门,扰乱金山华埠秩序,实乃洪门败类,死有余辜。”
“此事乃我至公堂清理门户,与总堂无干,就不劳费心了。”
“好一个清理门户!”
黄久云抚掌而笑,“赵龙头果然是快刀斩乱麻,佩服,佩服!”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盯着陈九:“我怎么听说,叶鸿之死,与这位陈九兄弟,干系不浅呢?听闻陈九兄弟在关帝庙前,以雷霆手段,杀晒协义堂的精锐,逼到叶鸿当场自刎。不知……有冇咁的事?”
陈九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神色平静如水,缓缓开口:“叶鸿鱼肉同胞,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陈某不过是顺应天意,代天行罚啫。”
“好一句代天行罚!”
黄久云再次抚掌,笑容却愈发冰冷,“果然是快人快语,九哥果然有胆有识!黄某佩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这金山华埠的’天理’,边个话事?这‘道’,又该由谁来行?陈九兄弟,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与魄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有时候,这路走得太快,太急,未必是好事啊。”
陈九端起面前的茶碗,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说的是。陈某初来金山不久,年纪也轻,行事难免鲁莽,日后还望黄兄弟与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语气却陡然一转,“但有一条,陈某铭记在心。”
“凡是欺压我华人同胞,食人血馒头,就算是玉皇大帝落凡,我陈九把刀都实斩他个头颅落酒!”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杀气十足。
整个议事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黄久云看着陈九,一时哑然,自己不过是试探两句,这后生仔….
竟然完全不给面子?讲了没有两句就拍枱,完全不似江湖人做派。
六大会馆的宿老你眼望我眼,个个心里叫惨。
你个新来的唔知咩?
这位可是真的几句聊不到位就敢大开杀戒的主儿,之前还能欺他大本营在捕鲸厂,鞭长莫及,如今花园角,卡尼街可是藏着精锐打仔呢!
你没看见那个使刀的长身汉子看着你吗?
有多少人够人家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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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宁阳会馆的馆长张瑞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金山华埠,近来风波不靖,洋人的兵痞差佬,大摇大摆地在咱们唐人街的地面上横冲直撞,这口气,老朽我实在是咽不下去!”
“张老哥说的是!”
人和会馆的林朝生,立刻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愤慨,“那些红毛番鬼,简直欺人太甚!前几日,我人和会馆名下的一家商铺,就因为里面住了十几个伙计,便被那巡街的洋差佬寻了个由头,罚了十块鹰洋!十块鹰洋啊!那可是咱们多少兄弟一个月的嚼谷!”
他捶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悄悄瞥向其他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他真正想说的,自然不是那十块鹰洋,而是他那几处赌档,近来生意清淡得能跑马。
那些修铁路、挖金矿的苦哈哈们,口袋里比脸还干净,哪还有闲钱来他这里“耍乐”?
三邑会馆的李文田此刻也摇着折扇,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林老板所言极是。洋人嚣张跋扈,固然可恨。但更让老夫忧心的,是咱们唐人街的人心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语气沉痛:“近来,到各家会馆求助的乡亲是越来越多。有被洋人欺负的,有丢了活计没饭吃的,还有……唉,总之是各种各样的难处。咱们这些做会馆的,本该是同乡们的依靠。可若是咱们迟迟拿不出个章程,不能为乡亲们出头,长此以往,这会馆的威信何在?人心聚散,就在旦夕之间!”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却也说中了不少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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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馆的威信,不仅仅是脸面问题,更直接关系到他们那些“不上台面”的生意。
人头抽水,赊单工,调停矛盾的银子,哪一样不需要足够的人望和震慑力来维持?如今求助的人多了,会馆若是不管,威信扫地;若是管,又从何处拿出真金白银来填这个无底洞?
“所言甚是。”
阳和会馆的老馆长,一个头发花白、咳嗽连连的老者,也跟着附和,“老朽这几日也是寝食难安。那些洋兵,扛着枪在咱们街面上晃悠,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毛。咱们华人,在金山这地界,本就是寄人篱下,如今更是连自家门口都不得安宁,这日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