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宋孝宗 赵昚

当太上皇的滋味,比当年在资善堂挨戒尺还难熬。淳熙十六年二月初三,我在延和殿咳了半碗血。太医令抖得跟筛糠似的:"陛下这是忧劳成疾..."我摆摆手让他退下,转头吩咐内侍:"叫赵惇来。"

这孩子跪在龙榻前不敢抬头。我摸着他发顶的玉冠,想起他周岁抓周时攥着本《论语》不放:"惇儿,明日改元绍熙。"他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跟我当年接过玉玺时一模一样。史弥大在屏风后头直跺脚,这老小子跟他爹史浩一样爱操心。

禅位大典那日,我特意穿了旧年当太子时的绛纱袍。赵惇捧玉圭的手直打颤,我凑近了说:"别怕,爹在后头看着。"这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当年赵构可没跟我说过这话。退到重华宫那夜,我把《孝经》压在枕头底下,闻着樟木味睡了个整觉。

头两年倒是清净。赵惇日日来请安,还带着新出生的皇孙。小娃儿抓我胡子时,德寿宫的老嬷嬷抹眼泪:"跟陛下幼年时一个模子。"我笑着笑着突然哽住——我亲孙子该是越王府那支的,这些龙子凤孙,说到底都是太祖血脉。

变故出在绍熙三年重阳节。我在后苑钓金鲤,黄门慌慌张张来报:"光宗官家...不肯过宫问疾!"鱼竿"咔嚓"折成两截,青玉钩坠在池底泛着冷光。当夜硬闯了大内,赵惇缩在龙床上发抖:"他们说...说父皇要废了我..."我这才瞧见满地符纸,李皇后正往香炉里撒朱砂。

最寒心是绍熙四年腊八。我在德寿宫等了整日,八宝粥结成冰碴。史弥大硬闯宫门捎来消息:"官家说...说陛下非生父..."我攥着那本翻烂的《孝经》,突然笑出声来。这话原该我对赵构说,如今倒叫亲儿子还回来了。

到底还是吴太皇太后疼我。老太太杵着凤头杖闯进福宁殿,把赵惇从被窝里拎出来:"官家可记得靖康年间的牵羊礼?"这话比什么孝道都管用。赵惇来磕头那日,我正给赵构的牌位擦灰。他跪在蒲团上念叨:"儿臣错了..."我望着牌位上"光尧寿圣宪天体道太上皇帝"的金字,突然明白赵构当年为何总爱摔药碗。

今年开春咳得厉害,梦里常见故人。有时是史浩拿着戒尺考校《孟子》,有时是张浚指着江北骂娘。最奇是前夜见着岳武穆,他提着沥泉枪问我:"陛下可还记得寿春城头的老卒?"我急着要答,却咳醒在四更天。

前日让陈亮进宫下棋。这狂生还是爱悔棋,嚷嚷着:"太上皇这招'镇神头'不如当年了。"我笑着笑着突然落子:"朕若走了,你帮衬着赵扩些。"他手一抖,黑玉棋子滚进炭盆,"滋啦"冒起青烟。

今早精神头格外好,让宫娥把窗户都开了。秋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竟跟建炎元年那天一个味。我摸出枕下的《孝经》,枯桂花瓣簌簌往下掉。扉页上爹的字迹越发模糊了,倒是夹页里歪歪扭扭的"琮儿"还看得真切。

晌午叫来杨皇后,她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我指着樟木箱说:"里头有给惇儿的《资治通鉴》,第三卷夹着北伐时的行军图..."话没说完她就哭出声:"父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申时三刻,德寿宫钟声响了。我让赵扩搀着走到院中,小曾孙的手真暖和。西边晚霞烧得通红,像极了符离之战那天的火光。恍惚听见马嘶声,一队金甲骑兵踏云而来,领头那人举着"岳"字大旗...

"爷爷!爷爷手好凉!"

我最后瞧见的是六岁那年的越王府后院。青石板上蛐蛐罐翻倒在地,"黑将军"正蹦跶着往桂花树下钻。爹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琮儿,该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