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就罢了十七个旧党官员。苏轼离京那日,托人送进来个雕花漆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蜜煎雕花,底下压着张笺纸:"黄州杏脯,不及宫中甜。"我嚼着发苦的杏干,想起他当年在经筵上憋笑的模样,突然觉得舌尖泛起腥甜。
最痛快的是重设市易司那夜。我拎着酒壶爬上宣德门,章惇在垛口底下急得跳脚:"官家仔细摔着!"汴梁城的灯火比上元节还亮,商贾们举着新印的交子当街欢呼。我冲着西北方向敬了半壶酒,寒风裹着雪渣子往喉咙里灌:"爹,瞧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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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坐稳了龙椅,才知帝王家的饭硌牙。那年秋汛冲垮了郑州河堤,我连夜召三司使问话。那老头跪在殿前抖得筛糠:"修堤的银子...被吕相挪去修永裕陵了..."我抄起砚台砸过去,墨汁泼在他雪白的胡子上一—突然就想起高娘娘摔茶盏的模样。
绍圣二年开春,西夏梁太后亲率大军压境。我在崇政殿摆开沙盘,章惇的唾沫星子溅到黄河模型上:"种朴那小子说能在平夏城钉个钉子!"连夜批了调兵札子,用玺时手抖得差点盖歪。捷报传来那日,我把父亲留下的旧甲胄摆在福宁殿,对着铜镜比划半宿。
宫里却开始不太平。孟氏整日捧着《女则》来劝谏,说章惇是祸国奸臣。有回她在膳房撞见刘婕妤用金器,竟当众罚跪两个时辰。那夜我批折子到三更,刘氏端着参汤蹭过来告状,我闻着她身上的龙涎香味,突然觉得比孟氏供的檀香顺鼻。
废后诏书是章惇起的草。他跪在御案前笔走龙蛇,我盯着"孟氏旁惑邪言,阴挟媚道"八个字,眼前忽然闪过父亲临终前瞪着的血丝眼。用玺那刻,外头突然炸了个旱天雷,刘氏尖叫着扑进我怀里,发间金步摇刮破了我的下巴。
最蹊跷的是孟氏出宫那日。她脱了翟衣换上青布裙,走到宣佑门突然回头一笑:"官家可知,当年向太后为何夸您像先帝?"没等我反应,人已经钻进青布小轿。这话像根鱼刺卡在嗓子眼,直到三个月后刘氏产子,我才从稳婆嘴里听说孟氏离宫时已怀了身孕。
孩子满月那夜,我独自在睿思殿翻旧档。元丰八年的立太子诏书突然从架子上掉下来,黄麻纸上的"皇子佣"三字硌得眼睛疼—赵煦这个名,还是高娘娘给改的。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恍惚听见有人喊"佣哥儿",转身却只看见父亲用过的旧笔洗在案头泛着冷光。
章惇开始叫我"官家"而不是"陛下"。有回廷议说到裁减宗室开支,他梗着脖子嚷:"太祖子孙岂能与太宗子孙同例?"我摸着御案上父亲刻的刀痕,突然笑出声:"章相这话,倒像在挑拨朕的家务事。"满堂大臣吓得笏板掉了一地,只有曾布在角落里露出半截冷笑。
身体是从元符元年开始坏的。先是咳疾拖到立夏不好,后来连朱批都握不稳。太医令换了三茬,药渣子在福宁殿后院堆成小山。有回咳出血丝,我攥着帕子对章惇笑:"比当年父亲的阵仗小多了。"老家伙突然红了眼眶,转身时官袍腰带竟勒出了褶子。
最痛的是失去刘氏生的皇子。那孩子在我怀里咽气时,我数着他睫毛上凝的汗珠,突然想起七岁时数过的香灰。刘氏疯了似的撕扯我的袍袖:"还我孩儿!定是孟氏咒的!"我把她捆在锦被里哄了一宿,晨钟响时才发现左手腕被咬得见了骨。
章惇提议立端王为储那日,我正发着高热。他花白胡子挂着霜,说话喷出团团白气:"向太后属意简王..."我抓起药碗砸过去,褐色的汤药在青砖地上漫成幅地图:"朕才二十三!"吼完这句突然天旋地转,恍惚看见父亲在御案前批折子,朱笔一划就勾走了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