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南平王高保勖

灵堂里的白蜡烛泪淌到青砖缝里,凝成一条条小冰棱。我摸着三哥棺材上还没钉死的铜钉,突然听见身后有衣料窸窣声。保寅跪着往前蹭了半步:"十弟,该盖棺了。"我攥着铜钉没撒手,直到老韩带着亲兵把九哥押进偏殿才松劲。钉子尖在掌心戳出血印子,倒比这满屋子的孝布看着喜庆。

当上南平王头个月,我把保实派去守夷陵。临行前夜他摸进我寝殿,腰带里别着把镶宝石的匕首:"十弟,八哥给你赔个不是。"我靠在榻上吃蜜饯,让老韩把匕首收进库房:"八哥,夷陵的柑橘该熟了,记得给我捎两筐。"他走时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咯吱响,像踩碎谁的骨头。

赵匡胤的使臣来得勤,回回都带着新花样。有次送来对玉麒麟,说是贺我继位。我当着使臣面把玉麒麟摔了,碎玉碴子溅到使臣袍角上:"替我谢过陛下,就说这玉太脆,不如我们荆南的硬石头。"转头让工匠把碎玉磨成棋子,跟三哥留下的那盘残局摆在一块。

开宝二年春汛来得凶,长江水漫上江堤。我在城头站了整宿,看百姓抱着门板往高处逃。工部尚书李茂才缩着脖子劝:"王爷,该祭河神了。"我扯过他的乌纱帽扔进江里:"你他妈给河神当点心吧!"连夜调北营兵去扛沙包,天亮时老韩拎着李茂才的尸首回来——说是失足落水。

最让我头疼的是南唐李煜。那书呆子三天两头送酸诗来,有回夹着张美人图。我在朝会上把画轴抖开,满殿老臣臊得直咳嗽。"瞧瞧,"我用画轴敲保绪的脑袋,"人家知道咱们缺歌舞伎呢。"隔日就派使臣回赠十车《孙子兵法》,特意叮嘱要用红绸子扎书匣。

八月十五家宴,保寅敬酒时手抖得洒了半杯。我按住他肩膀:"五哥,听说你新纳的妾室会唱《折杨柳》?"他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唱了整宿。散席时我往他怀里塞了个金酒壶:"五哥的嗓子比当年教我的先生强多了。"后来听说他回去就哑了,大夫说是急火攻了喉。

要说我这辈子最险的一关,还得是开宝四年那事。赵匡胤要打南汉,圣旨上明说借粮二十万石。我蹲在粮仓顶上啃烧饼,看蚂蚁在麻袋缝里钻来钻去。"老韩,"我把饼渣子撒下去,"你说这些蚂蚁像不像那帮节度使?"老韩独眼里闪着光:"王爷,北营的弟兄们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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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我把户部账簿摔在龙案上:"诸位大人猜猜,咱们粮仓里的耗子一年吃多少?"保绪刚要开口,我掰着指头数:"去年吃空三个仓,今年开春又啃了五个——"话锋突然一转,"所以这二十万石粮,得请诸位大人从自家地窖里凑。"满殿静得能听见保绅的假牙打颤。

那夜王府后院跪满了送粮的官轿,我坐在屋顶上看他们搬箱子。老韩拎着酒壶爬上来:"王爷,宋军那边..."我灌了口酒:"让保寅押粮去,给他配三百老弱残兵。"酒劲上来时,恍惚看见爹在云头上冲我摇头。

粮队出发那天,我在城门口给保寅整了整衣领:"五哥,这趟差办好了,回来给你修祠堂。"他笑得比哭难看,马鞍下头露出半截匕首柄。我转头吩咐老韩:"派两队轻骑跟着,过洞庭湖就把船凿了。"后来听说粮船沉了十八艘,保寅抱着块木板漂到岳州,让渔民当成水鬼打了一顿。

赵匡胤的斥候来得比我想的快。那红脸将军闯进殿时,我正给三哥的牌位擦灰。"高王爷好手段!"他拳头攥得铠甲哗啦响。我慢悠悠插上三炷香:"回去告诉赵匡胤,我高家祖传败家,他要不嫌晦气,我把江陵城烧了给他助兴?"将军摔门走时,我往香炉里扔了颗南海珍珠——保绅去年进贡的,说是能镇邪。

腊月里接到密报,说保实在夷陵招兵买马。我批折子批到三更,顺手在折子上画了只王八。第二天早朝,我当着百官的面问保实:"八哥,夷陵的柑橘甜不甜?"他扑通跪倒时撞翻了香炉,我伸手去扶,顺势把画王八的折子塞进他袖袋。散朝后他托病回了封地,听说连夜烧了半库房兵器。

开宝五年生辰那夜,我在荷花池边喂鱼。老韩突然拽我往假山后躲,三支弩箭钉在刚才站的地方。刺客捆上来时,我认出是保绪府上的马夫。"大哥最近腿脚不好,"我拿鱼食逗那汉子,"是你没伺候好?"刺客咬舌自尽那刻,池子里的锦鲤突然翻起肚皮——鱼食罐里掺了孔雀胆。

转天我拎着食盒去探病,保绪躺在榻上装咳。我舀了勺粥吹凉:"大哥,这是用刺客骨头熬的汤,滋阴。"他呛得满脸通红,我拍着他背笑:"慢点喝,后厨还炖着一锅呢。"临走时在他枕下塞了把匕首,刀柄上刻着"保勖赠"。听说他当夜就悬梁了,绳子还是用我赏的黄绫裁的。

眼瞅着兄弟们一个个折了,我倒觉得寂寞。有回喝醉了,拉着老韩下棋,硬把卒子当车使。老韩独眼通红:"王爷,当年先王教棋时..."我掀了棋盘笑骂:"你个老货,卒子过了河就是车,这道理还要我教?"笑着笑着突然哽住,想起十九岁那年在墙角数的蚂蚁,如今还剩几只?

南唐灭亡的消息传来那日,我在城头摆了桌酒。李煜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顺着江风飘过来,我摔了酒杯骂:"酸!真他娘酸!"保绅哆嗦着要给我擦袍子,我揪住他衣领:"二哥,当年你给我下毒那事..."他瘫在地上尿了裤子,我松开手大笑:"逗你呢!那毒是我下的!"

赵匡胤的最后一封诏书送到时,我正在给三哥扫墓。黄绫子被雨水打湿,字迹晕成团团墨渍。"...念尔年迈,特许入京荣养..."我拿诏书点了烟,看灰烬飘进香炉。"老韩,"我踢了踢脚边空酒坛,"你说汴梁的蛐蛐罐,装得下江陵的土吗?"

回宫路上经过城南赌坊,当年抓赵主簿的地方如今改成绸缎庄。我下轿摸了匹红绸,掌柜的跪着不敢抬头。"这颜色喜庆,"我把红绸扔给老韩,"回头给我裁件寿衣。"轿子起驾时,听见掌柜的跟伙计嘀咕:"这位爷跟老王爷真是一个模子..."我闭着眼笑了,江陵城的风里都是父王剥的核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