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起恢复婚姻登记职能,原各单位签发的结婚证明需重新备案……
钱进疑惑:“什么?我们还没有登记结婚呢,今天是第一次来登记。”
门卫指向中间一栋楼:“那你们进去排队行了。”
钱进领着魏清欢进门,大厅里飘着煤球炉的硫磺味,长条椅上有不少夫妻在等待。
原来过去十年很多政府机关单位失去职能,民政局就是其中之一。
以前这单位直接没了,群众结婚有的地方都没有结婚证了,就是单位或者社区居委会开一张婚姻证明,农村地区是公社给开证明。
今年海滨市恢复民政局职能,开始对过去的婚姻情况进行合法登记。
他们一进去,有穿劳动布工装的中年男人正举着张发黄的纸向工作人员喊:“我们是六八年结的革命婚,军代表给按的手印!”
还有人在问:“到底补办到几号了?我们从中午等到现在了。”
钱进脸色微变。
糟糕,今天登记不上?
还好初婚登记的和更换证件的在不同柜台开展工作。
初婚登记的快,因为只要有单位或者街道给出的证明,加上登记所需的材料齐全一般可以现场办理一张结婚证。
有些人的证明材料不符合标准,这样得集体审查会耽误时间,拿证需要几天甚至一两个礼拜。
而更换结婚证的可就麻烦了,他们只有婚姻证明,然后不同单位不同地方的婚姻证明还不同,导致需要多一个集体审核的过程,于是办理的更慢。
钱进两人去领了号,没半个小时,便有办事员从绿色木窗后探出头喊:“115号。”
办事柜台上有玻璃,如今玻璃已经破损,裂痕像蛛网般蔓延,将下面展示的新式结婚证切割的模模糊糊。
“单位介绍信,街道证明,户口本,照片。”工作员敲敲掉了漆的搪瓷缸,缸底沉着厚厚一层茶垢。
魏清欢解开棉袄扣子,从贴身衬衣口袋掏出个塑封袋,她的资料都被精心保存在里面。
资料齐全,工作员迅速审核然后点头:“男的25周岁女的24周岁,行,符合晚婚标准,那你们今天能拿证。”
检查过资料无误,他拉开抽屉取出印着“计划生育宣传员”的搪瓷牌别在胸前:
“现在提倡一对夫妇生育间隔四年,你们要为国家四个现代化考虑……”
钱进琢磨:“那我生孩子的时候得30啦?”
工作员说道:“国家指示是这样,你们今年结婚明年生孩子,难道还会有人把孩子给枪毙?”
钱进讪笑:“也是。”
两张结婚证拿出来。
像是两张小奖状,左边是领袖语录,右边则是常规的结婚证内容。
他们签字,工作员贴上照片将钢印狠狠砸上。
柜台微颤。
魏清欢侧首看向钱进。
这就是她以后最重要的人了。
现在结婚政策还挺好,工作员递给他们结婚证的时候同时从柜台下摸出个纸包,里面是水果糖:
“根据政策,一户八颗。”
水果糖已经受潮发黏。
魏清欢剥开一颗塞进钱进嘴里,指尖沾着化开的糖浆,她又轻轻吮吸。
工作员看看她秀美的样子又看看钱进大剌剌含着糖的样子,心里挺不舒服。
他有点后悔。
不该这么痛快放出结婚证的,要是卡这小子两天就好了。
很快他没有这个闲心思了,旁边更换证件的柜台发出争吵。
一个穿将校呢大衣的男人把证明摔在桌上喊:“故意卡我是不是?让你们领导给我出来!”
“知不知道我爸是谁?我爸是调走了不是被撸了,我们两口子的证是当时政府给批的,怎么就手续有问题了?”
钱进拉着魏清欢离开,蹬着车直奔银滩公园招待所而去。
自行车驶入昆仑山路,他们视野中开始出现一座又一座的欧式别墅。
魏清欢有些疑惑:“你怎么到这来了?你要去哪家招待所呀?”
钱进拐弯从公路进入鹅卵石路,车子铃铛被颠的叮当作响。
他说:“银滩公园招待所,你去过没有?”
魏清欢看着路边别墅没说话,她攥着钱进衣服的手微微出汗。
就在他们经过的一座别墅门口,墨绿色门廊下垂着鎏金铜牌,上面刻有“原比利时领事馆旧址”。
钱进也看到了,忽然哈哈大笑。
魏清欢疑惑的问:“我什么也没说,你笑什么?”
钱进忍笑说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你看看你能不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隔着那男人远点……”
魏清欢听的满头雾水。
她无法理解这怎么能算是个笑话。
很快她便无暇思索这个笑话,自行车停在了一栋别墅门口,这里挂着牌子:
银滩公园招待所。
魏清欢下车驻足在铸铁雕花大门前。
此时已经是傍晚,晚霞将大门上镂空鸢尾花纹的影子斜斜烙在地面上。
庭院里,两株梧桐褪尽了黄叶,虬结的枝桠在赭石色墙面上织出镂空的阴影,它们枝头悬着干瘪的悬铃果,像凝固的褐色铃铛。
她试探的用指尖触到门廊立柱的凹纹,科林斯柱头上卷曲的茛苕叶纹路里,藏着几粒灰雀衔来的草种。
拼花地砖从脚下延伸,穿过庭院进入别墅内正门。
与她多见的房屋玻璃不一样,这别墅的玻璃是赭红与乳白的菱形图案,干净崭新,高端大气。
钱进在门口停车不是为了让她欣赏这别墅的外景,而是有站岗卫兵拦住了他们:
“同志,请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钱进说道:“我们要入住。”
“请出示介绍信。”卫兵立马上来敬礼。
钱进从内袋掏出盖着市供销总社的信笺。
卫兵反复检查后还给他,示意他将自行车停进外面的车棚,只能是人进去。
大厅前台用介绍信换黄铜钥匙,钱进问:“请问一晚上房费是多少钱?”
秀气的服务员笑道:“同志,您不需要付钱,您住的401是分配给你们单位的预留房。”
钱进问道:“如果要花钱呢?”
服务员说道:“两元钱一晚上。”
相比别墅的格调这价钱一点不贵。
但光有钱是住不进来的!
魏清欢没注意别人的交谈,她被这超出想象的奢华震撼到了。
女老师仰头望着巴洛克式穹顶,彩陶拼贴的圣母像一尘不染,上面悬挂了多面红旗,像是圣母在面向红旗虔诚祷告。
“这边请。”服务员拎着铜钥匙走在前面,灯芯绒布鞋踩过拼花地砖引领两人上楼。
别墅没有电梯,就跟传统独栋大别墅一样,它的大厅有两道滑梯型楼梯接通楼上。
钱进走出两步,又回来用胳膊肘碰了碰失神的魏清欢。
上楼的时候魏清欢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楼梯的拼花地砖是大理石材质,几乎被磨平的鞋底走在上面都有些打滑。
来到四楼,巨大的落地窗是一块块菱形玻璃拼接而成,于是暮色在这里被切割成菱形光斑。
服务员打开401后留下钥匙离开。
里面是个很大的房间。
夕照正透过弧形落地窗泼进来,将雕花床柱的影子拉长在柚木地板上。
地面铺了厚厚的地毯,这种情况下赤脚踩在上面比穿着鞋舒服很多。
魏清欢关上高大厚重的橡木门,忍不住的问:“你说的住招待所,不会就是住这里吧?”
钱进说道:“对,就是这里。”
魏清欢欲言又止。
钱进问道:“怎么了?”
魏清欢弱弱的问:“你们供销总社的待遇这么好吗?”
钱进扔下包去搂着她:“是我给你的待遇这么好!”
“今晚可是你的新婚之夜,我总不能让你在204或者205里度过吧?”
魏清欢踩在软绵绵的地摊上有些不切实际的恍惚,她说道:“其实只要跟你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都差不多的。”
钱进问道:“真差不多?”
女老师不说话了。
她要去拉上窗帘,可刚轻触这面巨大的天鹅绒窗帘,绒布缝隙间便抖落出细小的灰尘。
海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吹起灰尘让它们在夕阳霞光中翩翩舞动。
丝绒流苏扫过她的肩头,痒得像春风拂过麦芒。
钱进从后面拥抱她的纤腰,本想合情合理上二垒,但一垒还没有突破呢,直接上二垒不符合程序。
而且当下这环境不适合上垒。
魏清欢直接倚在了他怀里,透过落地窗看向西南方向。
落地窗外。
夕阳正逐渐沉入海面下。
海水从染了晚霞的葡萄酒色恢复了它本应有的孔雀蓝,归港的渔船飘飘荡荡的隐入夜色。
银滩的细沙正将最后一缕夕照揉成碎金。
退潮后的滩涂上,几个赶海人匆匆忙忙的弯腰又站起、站起又弯腰。
再远处的礁石上有马灯亮起,那是夜钓人开始干活了。
魏清欢为此感觉到罪恶:
“是不是太奢侈了?”
钱进说道:“不奢侈。”
“算了,实话告诉你吧,这房子曾经是我家的,是你公公的爷爷主持修建的。”
魏清欢转过身来呆呆的看着他。
眼睛瞪圆,嘴巴张开。
钱进见此不客气,当即掏出薄荷糖给她塞了一块,同时给自己塞了两块。
薄荷的清凉气息直冲脑瓜子。
钱进搂着魏清欢在大沙发上坐下,说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什么能住进这样级别的招待所?”
“现在明白了吧,以前这是咱家的祖宅,是咱的家产来着,我结婚了带媳妇回来看一眼,组织上还挺理解的,就允许了。”
魏清欢抚摸沙发,又抚摸旁边壁炉上的俄文铭牌,指尖扫过,一点尘土都没有:
“这是以前苏俄援助咱们市里工业时候他们专家的住处吧?”
钱进说道:“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吧,只是当时盖房子的时候用了苏俄的东西。”
魏清欢对一切都很新奇,像小母猫一样踮着脚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钱进拧开黄铜水龙头。
魏清欢挤在他身边好奇的看:“怎么有两个水龙头在一起呢?”
钱进猜测:“应该一个出凉水,一个出热水。”
他拧动鎏金把手,果然如此。
魏清欢震惊:“这也太奢侈了吧?热水通入管道进房间?不用去打水了?”
钱进解释说:“不是,你没看到有暖瓶吗?暖瓶是打水用的。”
“这应该是用了暖气热水管道里的水,这水龙头是接通了暖气管道的支线管。”
“你没见过这种东西?我岳父大人可是知名学者、知名教育家啊。”
按理说魏清欢小时候生活应该很好。
女老师摇摇头:“没见过,你岳父算什么知名学者、知名教育家?他就是一位中学校长而已。”
“我小时候家境倒也不错,记得我上育红班的时候,家里还请过保姆呢,但等我十多岁,一切乱了,我家境就变得比较差了。”
她抚摸旁边的珐琅浴缸,轻叹道:“即使是我家条件好的时候,我也接触不到这样的东西。”
“甚至我在电影里都没见过,只在一些禁书里看过这种资产阶级享乐用品。”
浴缸的水龙头雕成天鹅曲颈的形状。
她试探性拧开热水阀,黄铜管道发出空腔共鸣声音,很快便有温水涌出。
水面倒映着屋顶残存的天使浮雕,她抬头看,上面的小天使被凿去了面孔,四周添加了时代标语,有些不伦不类却足够应景。
其实这招待所能如此奢华,也是大出钱进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