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钱进回家,一掀开蓝布棉帘是热气蒸腾而来。
魏清欢已经回来了,正穿着围裙在忙活。
她背对钱进伏案切菜,屋子里暖和只穿了件毛衣,于是纤细后转丰腴的线条便显露在钱进眼里。
钱进暗暗激动。
明晚!
明晚吃肉!
今晚也吃肉,案板上的五花肉泛着油乎乎的光泽,肥瘦相间的纹路像精心烘培出来的多层蛋糕。
蹲在灶边的黄锤顾不上迎接他,扭头看了看他后便继续拼命用舌头舔嘴巴。
这条毛色如秋稻的土狗已经闻见肉香,尾巴在水泥地上扫出沙沙的响。
“下班啦?那我正好要下锅了。”魏清欢扭头嫣然一笑,顿时往铁锅里抖了抖花生油。
滋啦声中,锅里腾起青烟。
魏清欢踮脚去取搁在柜子顶上的竹簸箕,一踮脚、伸胳膊,身上布料瞬间绷紧成优美弓弦。
从后颈到足跟拉出道赏心悦目的线条,胸前的毛衣被顶出朵含巨苞的怒花。
佐料下锅,黄锤的鼻子抽动着,哈喇子几乎要滴落。
“姑父,饿饿!”小汤圆扒着门框探出脑袋,羊角辫上别着褪色的红头绳。
小胖丫戴着心爱的棉帽子、裹着蓝印花布棉袄,更胖乎了。
魏雄图一把抄起女儿,胡茬蹭得她咯咯直笑:“闻着香了吧?你小姑这手绝活以前搁下乡时候,总能把全队的狗引来。”
钱进挽起袖子要帮忙:“今晚吃什么?”
魏清欢说道:“臊子拌饭,我今天下班早,去买了点肉又蒸了米饭,今天给你好好做顿饭吃。”
“你去歇着,不用你下手,我有空闲的时候哪用得着你来厨房忙活?君子远庖厨嘛。”
钱进笑着离开。
魏雄图回头说:“小清,要做肉臊子吗?那你辣椒多放,今天高兴,得多吃一点,辣能开胃。”
魏清欢看钱进,钱进正要说我也能吃辣,结果女老师叮嘱他一句:“我给你做五香的,吃辣伤胃。”
她习惯性抿鬓角秀发,耳后的朱砂痣被灯光照亮,可随着蒸汽弥漫又开始忽明忽暗,而她的眼神则变得湿润起来。
嗤啦声中,香辣味道开始阳台上横冲直撞。
魏清欢打开了没有封塑料布的窗户,油烟被西北风迅速带走。
肉臊子出锅装盘,她去揭开锅盖,浓郁米香中还有一股清香。
钱进去看,发现米饭里头混上了青豆。
小白与小青混在一起,好看又好吃。
“开饭!”女老师放下挽起的袖子端了两个搪瓷盆上桌。
五香肉臊子泛着酱色油光,花生仁和瓜子仁在肉沫间若隐若现。
辣味的那盆泼了层鲜亮的红油,炸得酥脆的花生米沉在底下,像藏在珊瑚礁里的珍珠。
魏雄图抽着鼻子凑过来,笑道:“还是老味道。”
学生参加高考,他心情轻松愉快许多,跟以往的沉闷大相径庭。
一人一碗饭,今天四小被老妈抓回去吃饭了,于是房间里人少。
只是张爱军这大肚汉在,所以吃的不会少。
肉臊子拌米饭,魏雄图吃了一口后辣得直吸气:“小清,你们监考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魏清欢笑道:“还真有呢……”
他正要说话,小汤圆扒着桌沿直蹦跶:“我要红红的!红红的油多!”
“很辣。”钱进说道。
小汤圆坚定的说:“不怕。”
魏雄图夹起一块辣味臊子在凉水里涮了三遍才敢喂她,结果她吃的丝丝吐气还是要吃辣的。
因为辣的油多。
钱进佩服不已。
这小丫头为了吃是真够拼的。
然后他又担心。
以后可得富养这胖丫,否则长大以后被人用几块肉骗走就不好了。
汤圆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美人胚子,考虑到她父亲的颜值,考虑到外甥随舅、侄女随姑这句老话,她以后相貌身段差不了。
黄锤的尾巴扫到煤炉,溅起几点火星。
钱进赶紧吆喝它。
黄锤还以为要跟自己玩呢,站起来两条后腿撑地,舞弄俩前爪去扑钱进。
直扑裤裆而去。
扑的钱进面无男色。
魏清欢看着这一幕笑嘻嘻。
有个可以放心住的房子,有个喜欢自己饭菜的哥哥,有个小朋友,有个宠物,还有个喜欢的人。
这就是她对家最大的奢求。
魏清欢舀勺冬瓜汤给小姑娘浇在青瓷碗里,乳白色的浆液晃动着油花。
小汤圆舀一勺子示意:“给吹吹,凉凉。”
小勺一晃,菜汤洒在黄锤鼻尖烫的它赶紧摇头打喷嚏,这下子它可不敢靠前了。
“你刚才要说什么?”钱进扒拉一口饭文道。
魏清欢说道:“我们考场有个老哥,把《毛选》垫屁股底下,说‘坐稳红神书,答题不糊涂'。”
“这也行?还能带书本进去?”钱进震惊。
魏清欢说道:“别的书不行,这个书我们监考老师不敢拦下。”
小汤圆听着大人的话,也去拿一本书放在小凳子上坐下,喊:“坐稳红神书,吃饭不迷糊。”
钱进舀了勺不辣的肉臊子盖在魏清欢碗里,说道:“今天下班时候我们在路上也听见个事挺有意思。”
“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考场,估计监考老师口音很重,他喊‘注意纪律’,结果后排考生听成‘注意鲫鱼’,举手就问,我没有鲫鱼怎么注意?”
魏雄图抬头说:“我听说城北区武当山路小学考场太小不够用,竟然让学生各坐课桌一头来考试?”
钱进大开眼界。
这他娘也行!
魏清欢又告诉他们最大的一个趣闻,有父子两人同时参加考试还被分到同一考场。
结果父亲因紧张写错准考证号,竟然写成了儿子的号。
“老师很为难,说别的还好,这姓名跟准考证号可不允许涂改。”
“你们猜怎么着?他儿子站起来说,要不然让我爸写我的名字用我考号,我写我爸的名字用我爸的考号,反正我们一家人,肉最后还是烂在我家锅里……”
说着魏清欢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
钱进跟着笑。
最后一块辣味肉臊子被张爱军刮干净,搪瓷盆底露出红色的“忠”字。
小汤圆已经困得直点头,油乎乎的小脸蹭在姑姑胸口上要去睡觉。
钱进把她抱给大舅哥:“乖宝宝要跟爸爸睡哟。”
小胖丫立马清醒摇头:“不!”
“没有不,以后都得这样了,如果你跟爸爸睡,姑父明天给你十个糖!”钱进威逼利诱。
小胖丫仔细考虑,跟他讨价还价:“十个不行,要九个!爸爸说了,九最大!”
钱进说:“成交!”
魏雄图苦笑。
这闺女真是杀了一手好价。
他抱着闺女要离开。
钱进亲热的拍他肩膀:“大舅哥你知道,我和小清明天去领证。”
“是啊,我知道。”魏雄图说道。
钱进更亲热了:“然后我们俩可就是两口子了。”
“当然了。”魏雄图下意识的说,然后又噢了一声,“你打算调换房间?”
魏清欢在后面拿手指戳钱进的后背。
这种话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虽然这是结婚之后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却不能这么讨论吧?
她在后面小声说:“喂,你能不能别这样,这太丢脸了!”
钱进理直气壮的说:“就是啊,大舅哥你怎么能把这种话题摊开说呀?你真不要脸!”
魏雄图无语。
钱进塞给他一个信封:“我要说的话在里面,这件事得通过信件沟通。”
魏雄图拿着信封离开。
魏清欢笑出声来:“信里写了什么?写的是咱们怎么调换房间吗?”
钱进说道:“不是,我是告诉他,明天咱俩结婚后暂时不在家里住,而是出去度蜜月。”
这年头的中国社会在有些方面还挺与时俱进的,比如度蜜月。
现在小两口结婚也会度蜜月,一般用‘婚后旅行’来表达。
很多条件好的双职工冬天会去琼州晒晒太阳,夏天去东北避暑。
条件一般的会去首都或者魔都看看国家的政治中心和金融中心。
条件不好的自然就不会去旅行了。
度蜜月这个说法在民国之初就传进国内了,魏清欢明白他的意思后很诧异:
“啊?你要带我去哪里旅行?可我没有跟学校请假呢,而且咱们什么都没准备呀。”
钱进说道:“不是去外地旅行,旅行这件事以后有的是机会,等我找一台车,带你自驾游。”
“明天我是带你去一间招待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魏清欢却误会他的意思,顿时霞飞双颊,挽起袖子赶紧以刷碗名义避开后面话题。
但她没有拒绝。
毕竟结婚了就是合法夫妻,有些事自然该做。
在现在这个住宿环境下不适合做,那么招待所还真是唯一选择。
她对此也有一些心理准备。
现在住宿条件太差了,有些新婚夫妇家里两三个房间结果住十来号人,这种情况下小两口有时候只能去招待所。
钱进没解释,他很喜欢看女老师含羞带怯的样子。
女儿家最美的时候,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魏清欢收拾碗碟要走,他拦下人赶紧说:“这大冷天你去刷碗?冻着你怎么办?”
女老师甜滋滋的笑。
真会心疼人。
钱进去用热水调凉水:“嗯,温水刷锅刷碗就没事了,绝对冻不着了。”
魏清欢抱胸看他。
钱进多看了两眼:“逗你玩呢,你做饭我刷锅,我这人一点都不大男子主义。”
“有朋友的弟弟从边疆邮寄了干果,这次又有巴旦木,还有无花果和杏干,葡萄干更是给了一大包,后面你可以拿给你同事分一下。”
一听有干果可以吃,而且是很大个的巴旦木,女老师眉开眼笑的。
钱进推了张爱军一把:“瞪个大眼睛看我干什么?显得你很可爱吗?”
“眼睛这么大这么亮怎么没有点眼力劲?去刷碗呀!”
张爱军:我?
22号是高考最后一天。
很多人的命运就在这一天被决定了。
下午最后一科考完,钱进写了请假条进行早退,骑上自行车去人民夜校等待魏清欢。
年龄不同的考生们走出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愁眉苦脸,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魏清欢将收好试卷封存入档送走,便快步来找钱进:“哇,你怎么带这么大个包?”
钱进车把上没挂他习惯携带的挎包,而是一边一个大包。
他没有解释,等魏清欢侧坐后座,便踩着二八杠自行车去往民政局。
区里民政局是一座大院,里面好几个青砖小楼,大门口两侧各有标语。
一侧是早婚早生误终身,晚婚晚育幸福长。
一侧是提倡有计划地生育子女。
钱进哈着白气拦住戴红袖章的门卫:“劳驾,同志,办理结婚证明是在哪个楼?”
门卫点点头,用冻红的鼻子指了指墙上告示。
斑驳的石灰墙上贴着七八层新旧不一的通告,最上层红纸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