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章 清明螺(二十)

“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就比之那些吃相难看的乡绅们要更高一筹了,”林斐这才开口,接话道,“可既然做了这大善人,狐仙局要塌,他这大善人自然‘只能’,也‘必须’站出来,拿出身家平账,他没得选,哪怕再不愿意,也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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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得‘伪善’之人‘真善’了,如此违心,且还需克制自己的贪婪,这很难受吧!”长安府尹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笑了笑,眼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凉意,“可这难受……谁看得见?谁知道?哪个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谎称自己难受?既然有可能是在撒谎,谁又知道他表现出的‘煎熬’是不是真的?我等的同情又怎么能浪费在他的身上?”

能知道童大善人明明是个‘伪善’之人,却被形势逼的‘真善’,由此备受煎熬的明白人定是‘务实’至极,不好欺骗之人。他与林斐便是这等人,不睁眼切切实实的看到,自然不可能信童大善人是在承受煎熬的;而那些信了他是真善的,如刘家村的那些村民,却又是不可能明白他的痛苦的。

所以,布下这块石头之人,自己也被那块石头卡着,一面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面又被布局之人眼中的棋子——那些村民们绑在‘道德仁义’的高架之上行善。

“也不知究竟是谁玩弄了谁,又是谁绑了谁?”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村民被大善人欺骗而不知的同时,也可能绑着折磨那大善人而不知,这群人……真真是互相纠缠、牵制又折磨着对方。”

“这狐仙局若没有外力介入,一直继续下去而不坍塌的话,双方便能这般一直互相折磨着。”林斐说道,“村民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实打实过日子虽缺少银钱,可心里却是美的,那能发财的美梦宛若一口虚无缥缈的仙气一般始终吊着他们。他们过的那般苦日子,可偏偏心里不止没有煎熬,还是美的,对往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件事有股毋庸置疑的坚信,那口美梦的仙气让他们对此信心满满;而另一方乡绅清醒明白,不缺银钱享受,可心里却痛苦至极,备受煎熬。”

“按说一方过的不好,心里舒坦;另一方过的舒坦,却心里煎熬,两方皆各有所得,听着是公平至极的模样。”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可这话……便是能用嘴说清楚了,放到外头去,你看……有几个人肯认?又有多少人会不骂那群乡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又有多少人要嘲讽那乡绅‘真真是过的好个心里煎熬,却享受不尽的苦日子啊’!”

所谓的心里难受……谁看得见?谁能同情?

“便是当真心里难受的紧……那也只能请他自受着了,”长安府尹摇头道,“更遑论……本府可看不见。那般深的算计手腕……哪个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更不知道这种享受不尽的日子又什么可煎熬的。”

“外头那些同样赚了不少银钱的商贾,城里做肉夹馍生意的便常是笑的开心的,道虽劳作幸苦,可日子确实是好过的。”长安府尹说道,“且他们的幸苦……旁人也是看得见的。”

所以走那捷径小道,对外说是各种‘运气’赚来的银钱便莫要贪心的指望旁人的同情了。实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更遑论多数走捷径之人的‘心里煎熬’,谁看得见?那些走小道之人一张口也不知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总是带着一张面具,那各种各样的‘善’也不知是那张面具的,还是其真正心里的。

“这些人……便是当真被那块石头堵着,自也只能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更何况……谁信?”长安府尹摊手道,“左右,我是不信的,且想来大多数人也是不明白这等大把银钱在手的日子有什么好煎熬的?”

“一支发簪,一枚扳指便能抵得寻常人辛苦劳作一年的银钱了,这日子……能叫苦?确定不是无病呻吟,装出来的吗?亦或者自己给自己寻出来的麻烦?旁人同样做生意赚了银钱的,承认自己幸苦的同时,怎的没有这些阿臢事藏在心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村祠的方向,开口喝道,“那村祠里头金身狐仙平地起,凌驾于神佛雕像之上叫苦?一身金身的狐仙对着泥装木偶的神佛雕像们叫苦?一介投机取巧、阴庙偏神,不走正道的山精野怪凌驾于走正道的神佛之上叫苦?”

“这群不走正道、一身金装,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加身的山精野怪过的叫苦日子的话,本府倒要问问认真做事、日日粗茶淡饭,紧巴着算着手里那点过日子银钱的穿着泥木之装的神佛同寻常人过的又该叫什么日子了?”

……

府衙里的人走空了大半,显然是有些不对头,虽然知晓自家相中的这位夫君不消自己提醒,更何况还有大理寺的那位林少卿在,都是聪明人,哪怕一个聪明人一时未想到,另一个聪明人总会想到提醒对方的。可以防万一,府尹夫人还是起身向前院走去,准备去看一看。

才走至前院门洞处,正听到自家夫君正负着手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着‘什么叫苦’,府尹夫人立在门洞处,没有再往前走,因为知晓自己今日不消再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