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便被当作一份‘礼物’,送去了赵国为质。”燕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赵国的冬天,是真的会冻死人的。冰冷的馆驿,不足果腹的餐食,短缺的炭火……还有那些永无止境的欺辱和白眼。太子?在那时,不过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笑话罢了。”
“燕国弱小,送太子为质,无非是想告诉赵国、告诉那些更强的国家:看,我都把继承人送到你手里了,我已经如此卑微顺从,就请不要再来攻打我了吧?”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谓的太子尊荣,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那礼崩乐坏、战火连绵的数百年来,无数挣扎求生的身影:“自平王东迁,天下纷争,诸侯攻伐,已近五百载了吧?今日你坑我四十万,明日我屠你十座城…各国王孙公子,如同器物般被送来换去,今日为质,明日为囚。陛下您……也曾为质于赵,那些屈辱、惶恐、朝不保夕的日子,您应该比丹更清楚。”
嬴异人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那段不堪回首的质子岁月,是他心底永不磨灭的烙印。
“无论背后的国家是强是弱,身为质子,命运大抵相同。”燕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超越个人际遇的悲凉与一种奇异的狂热,“既然大家最终都逃不过互相倾轧、彼此折磨的命运,既然这无休止的战争和交换质子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与安宁……那么,为什么不能彻底结束这一切呢?”
他猛地看向嬴异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让嬴异人都感到心惊的光芒:“既然大秦如此强大,兵锋所指,无人能挡!既然这天下终需一个结局——那为何不能由大秦来终结这数百年的乱世?为何不能由陛下来完成这亘古未有的伟业,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
“天下一统,四海归一!从此,世上再无国界之分,再无征战之苦,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什么质子!天下的百姓,或许就能真正安定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再担心明日是否会有敌国的铁蹄踏破家园!这样……难道不好吗?”
燕丹将他那套曾震惊过鞠武的“天下一统”理论,在此刻,面对着秦国的王,再次掷地有声地说了出来!只是这一次,更加直白,更加激烈,也更加……震撼人心!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香炉的烟雾依旧袅袅。
柜缝后的嬴政,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张,被这前所未闻的言论冲击得心神激荡。
而嬴异人,则彻底怔住了。
他预想过燕丹可能会狡辩,可能会表忠心,可能会找各种理由搪塞,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答案!一个完全超乎他想象、格局宏大至令他心神剧震的答案!
不是为了燕国,甚至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生存,而是为了……终结整个乱世?为了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天下一统”?
嬴异人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光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的猜忌、疑虑,在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面前,似乎都显得渺小和狭隘了。
良久,嬴异人才缓缓地、极其复杂地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子丹……寡人今日方知,你所图……甚远啊。”
这一声叹息,在寂静的暖阁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