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修谋确实担当主陪的名声,一套套劝酒词从他薄薄的唇齿间喷涌而出,风趣又不失礼节。他从苗家庄的姓氏起源说起,又说到苗家和姚家,以及郭家的渊源,最后落到两家的关系上,直赞这是苗家村的荣耀,更是憨柱家的福分。说着,就端起酒杯,带头敬了苗肇庆两杯酒。
大满的姑父是个劁猪汉,早已被郭修谋滔滔的话语激起了不甘落后的心劲,举着酒杯把个苗肇庆恭维得不好意思,只好频频端酒回应,早已把女人交代的话语忘到了脑后。
那个走乡串户专侍劁猪营生的庄户人,把平日从大舅哥口中听到的苗家的好,添油加醋说了出来,令一桌相陪的客人无不觉得憨柱家之所以能有今天,全是苗家所赐。
憨柱和大满爷俩都在苗家挣钱不说,单说大满的媳妇,不也是苗家操持的结果么,何况苗家随了10块大洋的大礼,外带一块丝绸的被面。
当然,最最大书特书的,就是眼前刚刚发生的事。若没有苗家的仗义相助,大满甭说拜天地入洞房了,有可能变成一具死尸,然后埋在土里,归于苗家庄少亡的行列。
苗肇庆应该担负这种发自内心的恭维和尊敬。不客气地说,没有苗家就没有憨柱家今日的喜庆。苗肇庆在最初的拒绝里慢慢放松了自己。还有什么比好听的语言更下酒的?没有。桌上的菜,六大件,八大件,十大件又如何,还不是酒肉穿肠过,今天进明天出。人有时候要的是脸面,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而不是面上的恭维。苗肇庆有何理由不喝?有何理由不酩酊大醉?去他妈的,喝死完蛋。苗肇庆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把自己浸泡在酒里,从而忘记了身染沉疴。
苗肇庆的情绪感染了一桌相陪的客人,大家更被苗家的仁义所感动,赞叹之余,更是频频举杯,轮番敬酒,直把苗肇庆喝得醉眼迷离,脸色泛白。同时,自己也沉醉在一种无以言明的快感当中,从而忘记了种种不快和心酸往事。
大满骑着高头大马迎来新媳妇的时候,秋天的夕阳和新媳妇的笑脸一样的艳丽。这个在早上就哭哭啼啼的新娘子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件事,心情也是在大悲大喜中沉浮。日上三竿,本是发嫁的时辰,左等右等,村头迎接新郎官的三哥也没看到一个人毛,倒是晨阳里一望无际的田野在阳光里散发着温暖的雾气和在田间蹦跳觅食的花喜鹊。在就要嫁人的喜悦和离家的悲伤的混合情绪中,她没有等到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迎娶他的新郎官,却听到他被绑票的消息。虽然所有人都瞒着她,蒙着盖头的她还是渺渺茫茫听到了一些刻意压制的私语。那一刻,她如云端跌落泥土,脑子一团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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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给她传话,让她别急,晚一些时辰发嫁。事已至此,急又有什么用呢,外边一大帮亲朋好友比她更急。她端坐床头,安静地像一尊菩萨。家里家外热闹异常,却也暗暗涌动着一股焦急,这样的事情谁都没有应付的经验,无不在焦急等待中假设着种种所能想到的结果。她倒是不急不躁了,认命了,无非两个结局,死或者活。他死了,她就是没过门的寡妇。他没事,她还是新娘子。就这么简单。所幸的是,他没死,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就像远征归来的将军,只是年轻的脸上隐藏着一丝惊魂未定和压制不住的喜悦。那一刻,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到的他确实就是那样,一瞬间,她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鼻子一酸,滴下两滴眼泪。她知道那是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劫后余生的幸福。
苗褚氏坐在贵客的主桌上,透过人影幢幢的肩头,看到大满年轻的脸上的一抹属于娶亲男人的羞涩和骄傲。望着这个比自家儿子大两岁的男孩,苗褚氏竟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宽慰,她突然觉得,几年之后,永昶也会同样骄傲,她也会同样骄傲。
憨柱家的席地延续了苗家庄一贯的规格,六大碗。最初,憨柱也想就高不就低,像有的富裕户那样,摆十大碗,可被女人一句话就否了。穷家小院的,不能和东家比。女人的原话。是啊,人和人不同,家和家两样,憨柱知道自己的斤两,哪怕努死给儿子办一场像样的喜事,都不会改变他长工的身份,东家就是东家,长工就是长工。
天不知不觉黑了,院子里的酒席已经散场,几条土狗眼巴眼望地坐在门外的黑影里,像个贪吃的孩子望着诱人的食物一般的表情。憨柱的女人正把吃剩的菜汤往缸里收集,泛着油花的菜汤依然香气扑鼻。地上一片狼藉,骨头,歪倒的酒瓶,还有呕吐物,让干净惯了的她不由皱起眉头。但是,她的心情却是由衷的高兴,不管怎么说,儿媳妇进家,总是一件大喜事,而她,从此又多了一个婆婆的身份。收拾过后,坐在长条凳上,看着黑黢黢的院子,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想起欠下的重债。
堂屋里人声喧哗,酒意正浓。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憨柱端着酒杯一个一个的敬酒,黑黑的脸堂像开了一朵鸡冠子花。人逢喜事精神爽,初当公爹的憨柱咧着嘴挨个敬酒,全无平日里的寡言。别人打趣他换了个人,他也不言语,只嘿嘿笑,然后一扬脖子,一盅兰陵大曲酒就呲溜一声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