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防线建成,他就能从这条固若金汤的战线上,抽调出至少一个团的精锐老兵。这支力量,将成为他介入德利局势的利刃。
他深知此举的政治风险。
一旦被范兰斯伯格抓住把柄,就是“擅离职守、丢失国土”的重罪。
但他不在乎。他相信,当德利的局势糜烂到无法收拾,当阿姆斯特丹的股东们因为股价暴跌而怒吼时,所有人都会明白,谁才是那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给我在海牙的朋友们发电报。”他对秘书低声说道,“告诉他们,总督的无能正在将整个苏门答腊拖入火海。帝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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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兰、巨港。
这是荷兰在苏门答腊岛财富的汇聚之地,也是无数华人背井离乡、寻求生路的起点。
如今这些城市的华人区,已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死寂的囚笼。
那些发起叛乱的三合会,亚齐人,还有华人劳工在放了一把火、抢走物资后就立即转移到了城外,不见踪影。
荷兰殖民当局在执行“堡垒策略”,收缩回城市后,随后第一件事便是对眼中“不可信赖”的华人社群,实施了最严酷的集体惩罚。
“准照制度”和“通行证制度”,这两项早已存在、旨在隔离和控制“外来东方人”的殖民法规,在一夜之间被推向了极致。
华人社区的每一个出入口,都被高大的木制路障和铁丝网彻底封死。荷枪实弹的荷兰士兵和临时武装起来的土着辅助兵(多为安汶人或爪哇人),在街垒后日夜巡逻,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区内的每一个窗口。
任何试图翻越路障的人,无论缘由,一律就地射杀。
华人被强制禁锢在指定的社区内,不得越雷池一步。
曾经川流不息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队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单调回响。店铺的门板被死死钉上,所有的商业活动都陷入了停顿。
棉兰甲必丹张士辉的府邸,此刻也成了他自己的牢笼。
这位曾经在荷兰人与华人社群之间长袖善舞、风光无限的侨领,如今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穿着一身锦缎长衫,却早已没了往日的雍容。他焦躁地在正厅里来回踱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大人,大人!求您开恩啊!”门外,几个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华商跪在地上,哭天抢地,“我们的货还在码头的仓库里,再运不出去就要发霉了!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点生意活命啊!”
张士辉没有开门。他不敢。
三天前,荷兰驻军指挥官,一位名叫科斯特的陆军上尉,带着一队士兵闯进了他的府邸。科斯特没有给他任何解释,只是将一份名单和一把手枪拍在他的桌子上。
“张,”科斯特的声音很冷,
“这是总督府的命令。从今天起,华人区全面戒严。你作为华人领袖,有责任协助我们,揪出那些隐藏在区内的叛匪和同情者。”
那份名单上,是几十个在叛乱后失踪的、被怀疑参与了暴动的华工头目和三合会成员。
“三天之内,”科斯特指着那把手枪,“我要看到名单上至少一半的人,活的或者死的,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否则,我将认为你,以及你所代表的整个华人社群,都是叛乱的同谋。到那时,这把枪,就会用在你的头上。”
赤裸裸的威胁。
甲必丹制度,这个荷兰人用来“以华制华”的工具,在危机时刻,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张士辉不再是受人尊敬的侨领,而是一个被枪顶着脑袋的、必须在同胞和自己的性命之间做出选择的刽子手代理人。
他派出了自己所有的家丁和亲信,在华人区内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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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区内人人自危,告密与背叛,成了活下去的唯一法则。
曾经基于乡情和宗族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瞬间崩塌。
与此同时,“通行证制度”被以最严苛的方式执行着。
过去,华人若要离开居住的区域前往内陆经商或探亲,只需向殖民政府申请一张通行证。手续虽然繁琐,但对于像张士辉这样有头有脸的商人来说,并非难事。
但现在,所有的通行证都被宣布作废。
一张新的、由军事管制部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成了唯一合法的身份证明。而想要获得这张通行证,条件苛刻到近乎不可能。
申请人必须提供至少三名荷兰公民或高级别殖民地官员的担保,并详细说明出行的每一个细节,接受反复的盘问和审查。
这等于彻底切断了华人的商业活动和人身自由。
一位名叫林文祥的药材商,他的老母亲在乡下的种植园病危,他心急如焚,拿着过去的关系网,四处求人,散尽家财,才勉强弄到一张为期三天的通行证。
当他走出华人区那如同地狱之门的关卡时,迎接他的,是荷兰士兵毫不留情的搜身和盘问。他们将他的行李翻得底朝天,连他给母亲带的药材都用刺刀一一捅开检查。他被呵斥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接受着所有人的羞辱。
而这,仅仅是开始。在他前往乡下的路上,每一个荷兰人设立的哨卡,都是一次新的噩梦。他被反复盘查,被勒索钱财,甚至被无故殴打。
等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赶到母亲身边时,老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他失魂落魄地返回棉兰时,因为超过了通行证规定的时限,他被当即逮捕,以“通匪嫌疑”的罪名投入了监狱,生死未卜。
荷兰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集体惩罚,这种将整个华人社群视为敌人的偏执做法,正在产生他们始料未及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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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水坝广场。
秋日的阳光穿透运河上空弥漫的薄云,给证券交易所镀上了一层金色。
交易所内,气氛却与这沉闷的天气截然相反,正处在一种癫狂的沸点。
“抛!全部抛掉!德利公司的股票,一张都不要留!”
一个穿着考究、头发梳得油亮的经纪人,对着拥挤的交易池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的声音在数百个同样疯狂的呐喊声中,显得尖利而绝望。
这些天,交易板上,代表着“德利公司”的股票,价格正以一种自由落体般的速度疯狂下跌。
几天前还价值四百荷兰盾的股票,几天后就跌破了三百,而且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