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陈九自嘲地笑了笑,“怀舟,你觉得,一只被主人夸奖了几句的猎犬,会真的感到开心吗?它只会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项圈,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他们今天捧得有多高,将来需要的时候,摔下来就会有多重。”
他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石栏上,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轩尼诗是个好人,但他终究是英国人,是港督。他今天对我们的支持,是因为我们能帮他实现他那套公平治理的政治理想,能帮他维持香港的稳定,从而向伦敦交出满意的结果。我们于他而言,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林怀舟没有说话,
“我更担心的,是南洋。”
陈九的声音变得低沉,“香港这片池子,水再深,也还在英国人的掌控之下。只要我们不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乐于看到我们在这里折腾。但南洋不同。”
“那里是真正的法外之地。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还有那些土着苏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们在那里每前进一步,都等于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抢食。
荷兰人在婆罗洲,苏门答腊岛的势力根深蒂固,他们绝不会容忍我们在那里建立一个不受他们控制的华人政权。一旦我们的实力威胁到他们的统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动用武力。”
“那你还……”林怀舟的眼中充满了担忧,
“你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那里派人,送武器。阿昌叔他们在那边,已经跟好几个本地的私会党发生了火并。我听说,上个月,为了抢夺一个锡矿的控制权,又死了几十个兄弟。”
“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陈九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怀舟,这不是扩张…..是在逃亡。是在为我们这些飘荡海外的流浪儿,寻找一条能够活下去的后路。”
“太平天国,你了解的多吗?”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林怀舟点了点头。
在费城时,她曾读过一些关于这场席卷了整个中国的内战的记载。在西方的叙事里,那是一场由宗教狂热和愚昧无知引发的、血腥而混乱的农民暴动。
“所有人都说,洪秀全是个疯子,说太平天国是一场浩劫。”
陈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们说得没错。这场起义,屠戮了上千万人,让江南最富庶的土地变成了白地。它谈不上任何正面、积极的意义。”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燃起一簇火焰,“它也让所有人,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英国人、法国人,包括自以为是的日本人,甚至包括那个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清廷,都看清了一件事——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底色是什么。”
“是杀!”
“敢向一切挥刀的杀气!”
“是那种被逼到绝境时,可以豁出一切,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战火的、最原始的血性!”
“从三元里抗英,到太平天国席卷半壁江山,那些洋人怕了。他们怕的不是清廷的八旗兵,不是那些不堪一击的水师。
他们怕的是这片土地上,那沉默的、无穷无尽的四万万人口。他们知道,一旦这片土地的底色被彻底激怒,任何试图完全殖民这片土地的企图,都将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足以将任何帝国都拖垮的陆地战争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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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
陈九冷笑着,“他们不再追求彻底的征服,而是选择了更聪明的、更隐蔽的寄生。他们打进北京,把皇帝吓得抱头鼠窜,却又回过头来,帮着清廷续命。他们控制海关,帮着清廷收钱;他们提供贷款,帮着清廷买枪买炮镇压我们自己的同胞。他们要的,是一个虚弱、听话、但却能维持表面统一的代理人。一个能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市场、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的、稳定而又腐朽的政权。”
“大清之所以到今天还没亡,不是因为它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它对英国人还有用。英国人需要这具僵尸活着,好让他们能更方便、更安全地吸血。”
“我从这里面,看透了英国人最本质的东西:他们不是战士,他们是商人。他们最核心的目标,永远是利润,是维持一种对他们最有利的平衡。”
“所以,在香港,他们需要华社稳定,因为稳定才能带来贸易,带来利润。所以,他们愿意支持我,支持我们这个能替他们维持稳定的华人总会。”
“但在南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凝重,“那里不是他们的核心利益区。英国人已经占据了新加坡、槟城这些最值钱的港口。至于婆罗洲的雨林,苏门答腊的种植园,那是荷兰人的地盘。
荷兰人野心勃勃,而我们,是闯入他们后院的强盗。一旦我们真的与荷兰人爆发大规模的正面冲突,英国人会怎么做?”
“他们会……”林怀舟的心沉了下去,
“或许他们会装作看不见。”
“也许吧。”
陈九点了点头,“我猜,他们甚至会乐于看到我们和荷兰人斗得两败俱伤,好让他们坐收渔利。”
“但一切都不能逼近他们的底线,打生打死他们不会管,一旦政权确立,他们立刻就该着急了,到时候,香港也成了凶杀之地。”
“兰芳的衰落,是多方默许的,想要把兰芳重新扶起来,还是要用血来洗。”
山道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声,和远处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喧嚣。
“那该如何?”
陈九摇了摇头,“以杀止杀,旧纸堆里的道理,依旧好用,只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看着林怀舟,那双在黑夜里依旧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我之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整合那些看似乌合之众的三合会,去拉拢那些早已心死的太平天国余部,就是因为太平天国虽然失败了,但它也催生出了一样东西——遍布全世界的反抗火种。”
“南洋、美国、安南、日本……每一个有华人的地方,都有洪门的香堂。他们或许早已忘记了最初反清复明的口号,变成了只为争夺利益的帮派。但那份不愿为奴、抱团反抗的精神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火种,重新聚集起来,点燃一把足以燎原的大火。”
“我准备在南洋大战将起之前,在香港组织一场五洲洪门恳亲大会。”
“先看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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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王国,檀香山。
这里的阳光炽热而直接,
一艘悬挂着星条旗的白色蒸汽船,在港口里拉响了悠长的汽笛。
船上,一位身材不高、但精力充沛的美国国会议员,正扶着栏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他向往已久的岛屿。
他叫威廉·麦金利,一个来自俄亥俄州的、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真是个好地方,不是吗,先生们?”
麦金利对他身边的几位随员说道,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肥沃的土地,宜人的气候,还有……一个无与伦比的港口。”
他的目光,越过檀香山市区,投向了西边那片被群山环抱的、如同珍珠般静谧的海湾。
珍珠港。
这个名字,早已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了许久。
作为众议院筹款委员会的成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随着美国在太平洋地区贸易和战略利益的扩张,拥有一个稳固、可靠的海军基地,是何等的重要。而珍珠港,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天然的深水良港条件,无疑是最佳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