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新枝旧土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5422 字 14天前

他一字一顿,特意加重了语气。

“咸水寨陈李氏的九仔,陈兆荣,陈九。去年,划条烂船走去澳门的嗰个。”

他没说杀了一整队差役的事。

“陈九”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无形的咒语,瞬间让所有尖利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桥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

领头的男孩,那个被同伴们叫做“狗子”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鄙夷和嘲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讶、不信,以及一丝仿佛在听着某个遥远传说的兴奋与好奇。

他瞪大了眼睛,将楚雄从头到脚又重新打量了一遍,仿佛要从他这身破烂的行头里,找出与“金山”有关的蛛丝马迹。

“你讲的……系嗰个九仔?”

狗子的声音不再那么冲,但充满了怀疑,“为咗他阿妈,打杀七八个差役的,连夜扒船走佬的陈九?寨里的老人都话,他早就死在外面,喂咗鲨鱼啦!”

“他冇死。”楚雄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他在金山,活得几好。我们,都系他派返来的。”

为了证明自己,他接着说道:“他母亲姓李,单名一个‘兰’字。九爷啲叔伯辈,很多在土客械斗和瘟疫中冇咗。他的父亲叫陈四喜,跟住九爷的三叔公陈昭下南洋嗰阵死掉了……我讲的,对不对?”

这些精准的、甚至有些私密的细节,一句句说进了这群娃仔的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寨子里传来。那个去报信的“猴子”,带着七八个成年男人赶到了。

楚雄的瞳孔微微一缩。

来的男人,确实不多。

但这七八个人,每一个都透着一股子悍不畏死的劲儿。他们和孩子们一样骨瘦如柴,但眼神更加阴鸷,手里拿着的武器也更具杀伤力。

三把锈迹斑斑但保养得还算妥当的火铳,剩下的则是鱼叉、长柄砍刀和包着铁的硬木棍。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脸上满是晒斑,黑一块紫一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就是狗子的父亲,陈家族里为数不多能主事的壮年之一,陈润年。

“外乡人,你们系做盛行的?”

陈润年的声音满是狐疑,目光在楚雄等人壮硕的身体和他们肩上沉甸甸的担子上扫过,充满了不信任。

楚雄将刚才对孩子们说的话,又对陈润年复述了一遍。

这一次,他没有再犯称呼上的错误,直接开门见山,点明要找“陈九”的母亲。

当听到“陈九”二字时,陈润年和身后男人们的反应与孩子们如出一辙。

震惊,然后是更深的怀疑。

“你话你系阿九派返来的?”陈润年冷笑一声,“你有什么凭证?斋靠你这几张嘴?”

楚雄没有说话,只是朝身后的阿才递了个眼色。阿才会意,小心地放下肩上的担子,从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取出了两个用油布包裹的小袋子。

他解开绳子,将袋子递到陈润年面前。

陈润年警惕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细盐。另一袋子,更不得了,是沉甸甸的银币。

在场的咸水寨村民,呼吸瞬间都变得粗重了。

这样雪白细腻的“洋盐”,还有一袋子最少几十个鬼佬银元

这个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它证明了来者确实有“金山”的背景,也展现了他们的善意。

陈润年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敌意消退了不少。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跟我来。呢单嘢,要俾四爷定夺。”

楚雄等人跟在后面,穿过残破的寨门,走进了咸水寨的内部。

脚下是曾经平整的麻石板路,如今却杂草丛生,坑坑洼洼。

两旁的房屋,十室九空,许多屋顶已经塌陷。

一路走来,都没看到几个男丁。

他们被带到了村寨最深处,一座最为宏伟的建筑前——陈氏大宗祠。

这座祠堂足有三进两院,巨大的石鼓、高耸的门楣、雕花的撑拱,无一不彰显着陈氏一族曾经的辉煌。

可如今,朱漆的大门早已斑驳,门上的铜钉也少了好几个。跨进门槛,庭院里收拾的还算干净,当确实很旧了,显然是很久没翻新。

正堂之上,“陈氏宗祠”的巨大牌匾还高悬着,下面供奉的数百个祖宗牌位,被擦洗地干干净净。

祠堂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便是咸水寨目前辈分最高的“四爷”。

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稀稀疏疏地垂在胸前,皮肤像老树的枯皮一样堆满了褶皱。他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陈润年上前,在他耳边大声地将楚雄等人的来意喊了一遍。

“四叔公……他们话系阿九的人…….”

四爷爷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在楚雄的脸上。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金山……?哦……金山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有了一丝光彩,“好多年前……阿海,阿望……都去了金山……说那里有金子捡……后来……就没回来啦……”

“死啦……都死啦……”他开始喃喃自语,“土客佬……红头贼……清妖……水大,人就没了……祠堂的牌位,都快摆不下啦……”

楚雄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眼前的老人,显然已经臆怔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无论陈润年如何在他耳边大声重复,他都只是沉浸在自己那些破碎的、关于死亡和灾难的回忆里。

小主,

捕鲸厂的汉子们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楚雄不死心,他上前一步,带着安抚轻声说道:“四爷,我们问的系陈九的母亲,陈李氏,李兰。您仲记唔记得?陈九的叔公,陈昭,陈九的老豆,陈四喜……落南洋嗰阵….”

他不知道,自己这无心之举,竟然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一把尘封已久的老锁,并用力转动了它。

四爷爷的身体一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多了几分清明。

“九仔……那个不吭声的衰仔……”四爷爷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清晰而连贯,“他……他未死?”

楚雄重重地点头。

“好……好啊……”四爷爷干枯的眼角,竟然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水,“他阿妈……是个苦命人啊……”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思维也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那个衰仔……杀到公房,杀得血流成河……我怕清妖事后追究,不敢留他……”

老人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根枯柴般的手指,指向站在一旁的狗子,“我叫……我叫三房的寡妇……就是狗子他奶奶……带住他,趁乱逃去了新会县城……”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城里……有我们陈氏另一大支,他们人多势众,在县衙里也有人……我托人带个话,让他们收留一下……就说是个活不下去,无家可归……他……他应该在嗰度做紧洗衣婆……对,洗衣婆……冇人会留意一个老婆仔的……”

说完这番话,四爷爷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又沉沉地倒回了椅子里,闭上眼睛,嘴里又开始念叨那些“死啦,都死啦”的胡话。

陈润年木然看着这一切,仿佛早已习惯老人的糊涂。

他走上前,拍了拍自己儿子狗子的肩膀。

“狗子,你老豆去过新会城,识路。你带呢几位客人去。记住,既然系九叔的人,客气啲!”

狗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向楚雄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敌视和怀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崇拜和好奇。

那个打死那么多狗差佬、被认为早就死在海里的陈九,不仅没死,还在一个叫“金山”的地方,变成了能派回这样一队气势不凡手下的“九爷”。

这个故事,比村口说书人讲的任何一段《三国》都要精彩刺激。

————————————

去新会城的路,因为有了狗子这个本地向导,变得顺畅了许多。

一路上,这个刚刚还凶悍如小狼的男孩,彻底变成了一个好奇心爆棚的“百事通”。他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楚雄身边,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雄叔……我能叫你雄叔吗?”得到楚雄点头后,他兴奋地搓了搓手,继续问道,“九叔……就是你们的九爷…诶,你们辈分怪小嘞,那是不是该叫我狗哥?他在金山,真系做咗大老板?”

“嗯,生意做得几好。”楚雄笑了一下回答,没理会他非要抢这个辈分。

“有几大?比我们县城的首富黄老爷还大吗?”

“黄老爷有多少人手,多少条枪?”阿才在一旁忍不住插嘴。

狗子歪着脑袋想了想:“黄老爷家有几十个家丁,听说还有十几杆从洋人手里买来的火铳!”

阿才撇了撇嘴,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哦。那应该…没我们九爷大。我们光是一个捕鲸厂,干活的兄弟就有几百个。至于枪嘛,人手一支,还是有的。”

“哗——”

狗子和同行的几个咸水寨汉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几百人,人手一支枪,这是什么概念?这足以横扫整个新会县了!

狗子又问:“金山系唔系遍地都系黄金,弯腰就能捡到?”

这次是另一个沉默寡徒的汉子回答,他叫阿木:“黄金系有,但不是弯腰捡的。系要从白鬼佬手里,一寸一寸抢返来的。九爷带着我们,抢回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话里的血腥味,让狗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