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次来时相比,这里已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最显眼的是在渔寮的前方,一片新近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正有十几个白人工程师模样的男子,围着几台看起来颇为复杂的测量仪器,指指点点,不时地在手中的图纸上勾画着什么。
他们大多穿着厚实的工装外套,头戴圆顶礼帽,与周围那些穿着短打、光着膀子干活的华人劳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菲德尔的马车在渔寮入口处停下,他并未急于下车,而是隔着车窗,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群白人工程师。
他注意到,那些工程师的脸上带着几分职业性的严谨与不易察觉的傲慢。
他们偶尔会与路过的华人劳工打个手势,但言语交流极少,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多时,陈九闻讯赶来。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蓝布短打,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臂。
“菲德尔,你来了。”陈九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上前与菲德尔握了握手。
“那些是?”菲德尔指了指不远处那群白人工程师。
“哦,是卡洛律师请来的工程师。”
陈九解释道,“我们的罐头厂和冰厂,总算是要动工了。这些日子,多亏了卡洛律师和他那些股东帮忙疏通关系,才拿到了市政厅的许可。这些工程师,是来负责厂房设计和设备安装的。”
菲德尔点了点头,心中暗自佩服陈九的魄力。
两人并肩走进渔寮,来到议事厅。
“上次你托我打探的事,有些线索了。”
菲德尔率先开口,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件递给陈九,“我参加了一个在诺布山举办的宴会,见到了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米尔斯先生。”
陈九接过文件,展开细看,上面记录着一些关于米尔斯公司的信息,以及菲德尔对当前铁路行业竞争格局的分析。
“米尔斯这个人,野心不小,但目前公司的财务状况似乎并不乐观,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那边给的压力很大。我与他简单交谈了几句,他对我提出的合作意向表现出了一些兴趣,但态度很谨慎,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菲德尔看了一眼陈九,继续说道,“不过,我倒是从宴会上打探到一个重要的消息。”
他压低了声音:“萨克拉门托河谷那边的’潮汐垦荒公司’,最近正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他们的几个大股东因为华人劳工停摆,包括投资内华达银矿失利,急需抽调资金周转,正准备低价出让潮汐公司的大部分股份。”
陈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潮汐垦荒公司?我听说过,他们手上有大片的沼泽地。”
“没错。”
菲德尔点头,“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决定入股潮汐公司。一来,可以借此机会掌控一部分土地资源,为你将来在萨克拉门托发展农业打下基础;二来,也能通过这家公司,名正言顺地招募和安置更多的华人劳工,扩大我们的势力。”
陈九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想法很好。”
“但是咱们之间还是要做一些切割,把格雷夫斯推出来当时已经是无奈之举,你一入股潮汐垦荒公司,就能招募大批华人劳工,这很难让人不怀疑你的背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很多时候,你还需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正面竞争。”
“潮汐垦荒公司那边,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人。如今金山和萨克拉门托的华人劳工,大多都聚集在渔寮和垦荒营地,就算你入股了潮汐公司,短时间内也难以解决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加上资金投入,我相信应该能拿到很大一部分股份。”
菲德尔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通过提高工钱待遇,从陈九这边“挖”走一部分劳工。表面上合情合理,但陈九说的却是是个问题,自己一个意大利来的假冒“伯爵”,突然和一大批华人扯上关系,确实是个很大的可疑点。
况且,陈九的农场也一样缺人。
陈九看着菲德尔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不远处,卡西米尔正带着几个黑人兄弟,在空地上进行武术操练。
他们的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那股子认真劲儿,以及身上隐隐透出的彪悍之气,却让陈九心中一动。
他指了指窗外正在训练的卡西米尔,对菲德尔说道:“劳动力的事情,或许我有个法子。”
菲德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陈九缓缓开口,“菲德尔,你还记不记得,在古巴的时候,那些种植园里,除了我们华人,还有大量的黑番?”
菲德尔的瞳孔骤然一缩,他似乎明白了陈九的用意。
“南北战争虽然结束了,奴隶制也被废除了。”
陈九继续说道,“但我听说,在美国南部各州,那些曾经的黑奴,日子过得依旧困苦。他们虽然获得了自由,却失去了土地和生计,很多人依旧生活在贫困和歧视之中。”
“卡西米尔这几个兄弟,是我从古巴带出来的。他们作战勇猛,也信得过。我本来就打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生活,倒不如让他们也去解救自己的同胞。我等下和他聊一下,看看他的意愿。如果可以,让他带几个精明强干的弟兄,去一趟美国南部。看看……能不能从那里,带回来一批愿意在萨克拉门托农场干活的黑人兄弟。”
“你是说招募那些获得自由的黑人?”
菲德尔有些难以置信。
“是。”陈九点了点头,“他们也需要活路,我们也需要人手。若是能给他们一份体面的工钱,一个安稳的住处,我相信,会有人愿意跟我们走。”
“当然,若是有些人依旧将他们视作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那我们也不介意用一些他们听得懂的方式,来说服他们改变主意。”
菲德尔看着陈九,心中再次涌起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敬畏与些许不安的感觉。
这个来自东方的渔民,他的心思,现在早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手段,也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狠。
他知道,陈九口中的“说服”,绝不会像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那背后,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件事,风险很大。”
菲德尔提醒道,“美国南部的情况复杂,种族矛盾尖锐。贸然前去招人,很容易引发冲突,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
陈九的眼神平静如水,“但富贵险中求。华人有华人的命运,黑人也一样有他们的命运。”
“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这简陋的木板房,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而且,我相信卡西米尔。”
陈九缓缓说道,“他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