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寮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盖不住那份沉默。
他们凝视着彼此眼底的沟壑,那些刀枪搏命的记忆里,始终流淌着同一种血色。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股久违的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口。
那些因岁月隔阂而生的陌生,那些因命运殊途而滋长的疏离,在这一握之下,悄然冰释。
菲德尔的喉结微微滚动,嗓音低沉而微哑:“你……还好吗?”
陈九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容里带着风霜磨砺后的豪迈,可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死不了。”
他的目光在菲德尔消瘦的脸庞上停留片刻,眉峰微蹙,“你呢?看样子……没少吃苦。”
菲德尔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他的轮廓比从前更加锋利,眉宇间的郁色如刀刻般深重,曾经的忍辱时光已被更加危险的时局磋磨成沉默。
他们在古巴的相遇不过短短数日,彼此之间除了生死相托的恩情,本不该有更深的羁绊。
可偏偏,他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某些相同的影子。
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那种对命运不甘的怒火,以及深陷泥沼却仍要撕咬命运的狠劲。
再加上年纪相仿,这份情谊才显得格外珍贵。
“先进去再说吧。”
陈九松开手,侧身让开一步,朝渔寮内偏了偏头。
菲德尔点头,目光扫过四周那些或警惕或探究的面孔,又落在陈九身上那件半旧的羊毛外套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个曾在古巴与他并肩闯过命运嘲弄的男人,如今竟成了这片荒滩上的主心骨。
或许叫荒滩已经不再准确….
这里桅杆林立,木排屋连成线,最少几百人的规模。
他本以为这里会是一片凄凉的流亡地,却没想到,短短数月,它已在这片海岸扎根,甚至比那些死气沉沉的唐人街更有生机。
而他自己,却像一只折翼的孤鸟,漂泊至此。
这种微妙的落差让他心头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滋味。
沿路的汉子们有的投来戒备的目光,但很快就被认出菲德尔的人拉住低声解释,这就是在古巴帮过我们逃命的人。
议事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空气里的潮湿。
陈九与菲德尔相对而坐。小哑巴陈安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鱼片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小主,
这是陈九特意安排的——有些话,只能他们两个人说。
阔别数月,烽火故人异国重逢,他们之间有太多未尽之言,也有太多不得不问的答案。
“菲德尔,你……什么时候到的?”
陈九率先打破沉默。鱼粥的暖流顺着咽喉滑下,稍稍驱散了高烧带来的虚弱。
菲德尔的目光停留在陈九端碗的手上,那双手比在古巴时更加粗粝,骨节嶙峋,纵横交错的伤痕像是刻在皮肤上,每一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生死一线的故事。
“你的信,我收到了。”
菲德尔嗓音低哑,“只是那时古巴的局势……”
他顿了顿,嘴角绷紧,”费了些周折才到金山。”
寥寥数语间,那些未说出口的艰险已在他眼角的细纹和紧绷的下颌线上显露无遗。
“我到了之后在城里转了几圈。”
菲德尔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流亡至此,总要找条活路。后来打听到更仔细的地址,才找过来。”
陈九会意地点头,没再追问。这个男人比他身世复杂的多,也有些错综复杂的人脉,来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听消息应该是不难,更何况,他们如今在唐人街上确实是有些出名。
“我这边……”
陈九放下粥碗,自嘲地笑了笑,“如你所见,勉强站稳脚跟。”
“勉强?”
菲德尔突然嗤笑一声,指节抵住眉心,“陈九,你管这叫勉强?”
他猛地抬头,眼底燃起灼人的光,“我刚打听到消息时,差点以为听错了,感恩节暴动,唐人街的秉公堂、华人渔寮、招募去萨城垦荒,至少几百人跟着你……”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陈九苦笑着摇头,指腹抚过碗沿的缺口:“步步都似踩刀尖。”
他的目光投向炭火盆,跳动的火焰在他瞳孔里映出摇曳的光影,“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他开始讲述,声音很轻。
从最初到金山被爱尔兰人找上门,又被唐人街联合赶出去;到后在捕鲸厂,与那些蛮横霸道的“红毛崽子”火并,在血与火中抢下一块立足之地;再到萨城一行,慢慢招揽流散的渔民和失业的劳工,一步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基业……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刻意渲染其中的艰难困苦,也没有夸大自己的功绩,只是将那些亲身经历的日日夜夜,娓娓道来。
“……初初开捕鲸厂做鱼获生意的时候,人手又唔够,船又烂。全凭刚投奔来的人撑。有次出海撞正大雾,差啲成船人冚家铲,七八个兄弟就这样冇了………”
“后来跟爱尔兰人抢渔场,那一仗打得也很惨,死了十几个兄弟,船老大也挨了一刀,差点见了阎王。不过,总算是把他们打怕了,最近还算安生。”
“盘下洗衣坊,是为了给那些从古巴逃出来的阿姐妹仔们一个营生。她们的手巧,洗的衣服干净,慢慢都有熟客帮衬。鱼档生意都算过得去,起码兄弟日日有啖热饭食。”
…………
陈九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讲述着那些在刀光剑影中求生存、在惊涛骇浪中搏命运的日日夜夜,讲述着那些为了生存而付出的血与泪,讲述着那些在绝望中不曾放弃的坚韧与抗争。
菲德尔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粥碗早已冷透,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凤眼,却随着陈九的讲述,不时闪过一丝惊讶、一丝动容,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没想到,这个曾经在他眼中只是有些血勇,阴差阳错逃出古巴的渔家小子,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金山这片龙蛇混杂、危机四伏的土地上,凭借着自己的血性与胆识,硬生生闯出如此一片天地。
这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烂泥地里揾食”,而是一个充满了血与火的……传奇。
当陈九说到在萨克拉门托河谷垦荒的计划,以及成立“秉公堂”为死难华工讨公道的打算时,菲德尔的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陈九,”他放下手中的粥碗,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你……你这是要将整个金山的华人都拧成一股?”
陈九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冇错。我们华人仔金山人数不少,但似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日日被人虾。再唔拧成一股缆,只怕将来连立锥之地都难寻。”
“六大馆口话就话同乡互助,实际各怀鬼胎,为咗利益狗咬狗骨。金山做工的乡亲求天唔应,任人鱼肉。我搞秉公堂就系想为呢班苦兄弟担起把遮,讨返个公道。”
“至于垦荒……”
陈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金山虽好终归系鬼佬地头。华人想扎根,必须要有自己的田同产业。嗰两万几英亩沼渣地,虽然瘦,但肯落力开垦,未必变唔到鱼米之乡。到时就唔使睇人脸色,有自己粮仓同立命之本。”
菲德尔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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