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流放,一时差快人意。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前而已,非清明世界也,陛下何不深求其故乎?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辞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者,谀之甚也……”
满朝文武,皆是阿谀误国之徒!无一人敢直言你的过错!
“……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望也,臣之忠也。不然,陛下之误终无由而明矣。夫弃置君父之职,而希心于渺茫不可知之域,臣恐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也?”
你如果知道错了,那是我作为臣子的期望和忠诚。
如果还不知道,那你的错误就永远无法厘清了!
放弃君主的职责,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你让天下人、让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你?!
最后,海瑞的笔锋汇聚了所有的悲愤与绝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拷问,并引用了那足以让嘉靖帝彻底疯狂的民间谣谚:
“夫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者,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轰——!!!”
嘉靖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
那薄薄的几页桑皮纸,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手指剧痛,更压得他喘不过气!
耻辱!愤怒!震惊!暴戾!还有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羞愤和难以置信!
他堂堂九五之尊,御极三十五年,竟被一个六品微末小臣,用如此恶毒、如此尖刻、如此不留情面的语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批驳得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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贬得一文不值!
这已不是谏言,这是檄文!是审判!是诅咒!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嘉靖帝口中喷溅而出,如同点点红梅,洒落在他明黄色的道袍前襟和那份摊开的、字字诛心的奏疏之上!
“陛下!!!”
“皇爷!!!”
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黄锦魂飞魄散,第一个扑了上去,声音凄厉变调:“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徐阶、高拱等阁臣重员脸色煞白,纷纷抢步上前,却又不敢过于靠近,只能慌乱地跪倒在地,连声惊呼:“陛下保重龙体!陛下息怒!”
陈洪也吓傻了,跪在地上浑身筛糠。
百官队列更是乱作一团,人人面无人色,惊骇欲绝地看着御榻上那个剧烈咳嗽、嘴角淌血、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惨白、眼神却燃烧着疯狂暴怒火焰的皇帝。
唯有陈恪,依旧站在原地,垂着眼帘,仿佛与周围的混乱隔绝。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紧握的双拳,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亲眼目睹这雷霆之怒、天子喷血的骇人场面,依旧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黄锦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皇帝嘴角的血迹,心中已是一片冰寒与无尽的悔恨!
他想起了那份被自己忽略的、关于海瑞购置棺木的简报……原来……原来那不是为家人预备,那是海瑞为自己准备的!
他早就存了死志!而自己……自己竟未能察觉这惊天动地的企图!
嘉靖帝猛地一把推开黄锦,力气大得惊人。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份奏疏,手背上青筋连结,仿佛要将那纸张连同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一同捏碎!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乱成一团、惊恐万状的百官,最后猛地定格在班列之中,声音嘶哑、颤抖,却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海……瑞……”
“给朕……”
“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