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怒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复杂难言的感慨。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角落令人窒息的沉寂。
陈恪向前一步,走出了阴影,半边脸被远处摇曳的烛光照亮,那上面已没了怒火,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重。
他抬手,出乎意料地,轻轻拍了拍陈谨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也带着一种同路人的理解。
“你说得没错。”陈恪的声音低沉下来,缓和了许多,“那些话……是对的。我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重。”
陈谨猛地抬头,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但是,”陈恪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语重心长,“陈谨啊,做成一件事,尤其是你想做的、那些真正对的事,光有对错之分,远远不够!更需要的是……方法!”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在传授一门保命的绝学:
“这朝堂,这权力场,不是书院辩经,不是圣贤着书!它是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明枪暗箭,无处不在!你写青词,那是给陛下通神用的!不是给你上谏书的!在那里面夹带规劝?那是将神意当儿戏,更是将陛下的权威踩在脚下!陛下今日能压下来,交给我处置,已是念在你年少气盛,更是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换个人试试?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你万劫不复!”
“你要发声,要做事,要改变,这都没错!但你要学会看清楚,什么事能在什么场合说!用什么方式说才能达到目的!锋芒,要藏在鞘里,要选准时机,一击必中!而不是像你这样,莽撞地挥舞着它,生怕别人看不见,结果只砍伤了自己,还白白折断了利器!”
陈恪的语气严厉,却不再有之前的暴怒,更像是一位严厉的长兄在训诫不懂事的幼弟。
他反复强调着“方法”、“场合”、“时机”的重要性,将自己多年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存、小心翼翼平衡理想与现实的心得,掰开了揉碎了,毫无保留地灌输给眼前这个懵懂却赤诚的学生。
但他始终保持着极高的政治警惕,绝口不提自己对朝政的具体看法,更没有对嘉靖帝的修道行为或严党进行任何直接评价。他只是站在纯粹“生存”和“做事方法”的角度,告诫陈谨如何避免无谓的牺牲,如何保存有用之身。
“记住,”陈恪最后盯着陈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你能真正撼动这张巨网之前,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你这颗想做事的心,比什么都重要!活下去,才有将来!明白了吗?”
陈谨脸上的泪痕未干,眼中的迷茫和委屈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震撼所取代。
他怔怔地看着陈恪,看着座师眼中那份深沉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无奈,再回想自己那几篇险些招来大祸的青词,一股难以言喻的后怕和愧疚涌上心头。
“学生……学生明白了。”他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和深深的反思,“是学生莽撞了……险些……险些连累了座师……更……更辜负了座师的教诲。”
“明白就好。”陈恪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后写青词,就规规矩矩写,莫要再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待你真正站得更高,手握权柄之时,再以堂堂正正之策,行你心中之道,亦不为迟!”
陈恪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堆满旧档的幽暗角落,身影很快消失在藏书阁门口摇曳的光影里。
陈谨独自一人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书架,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