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和甫略略有些迟疑:“三兄,来日前往江宁,可有筹谋?”
“筹谋?”老者摆了摆手,喟然长叹:“江宁钟山荒郊野处,漫坡的乱石、野草和流水,且有几户星零人家,名曰‘白塘’。某早前托友人购置了十亩田地……可担土为丘,凿地为池,还可多植楝树,中间杂以山桃溪杏……至于多年积水为患的卑下之地,正可因势利导引水为渠……”
他似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欣然神往:“从白塘到江宁东城,与从白塘到钟山距离相等,都是七里,斯处当可名之为‘半山园’也。”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听了老者这一番话,中年儒生神情数转,终究化作一声叹息:“去岁二月,三兄自江宁来汴梁,过瓜洲作下此诗……超然迈伦,能追逐李杜陶谢。其中又绿江南岸’一句,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修辞练字当世无俩……”
老者看了中年儒生一眼,沉默不语,心里却晓得对方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个幺弟啊……太过忠正耿直,与包孝肃(注:即包拯,谥号“孝肃”)倒是有得一比,便是对自己这位高权重的三兄亦颇有反对之声、弹劾之举。也罢,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临了临了,因为元泽之事,倒是兄友弟悌了……
“熙宁三年,司马君实尝予某三信曰《与王介甫书》,列举实施新法弊端,要某废弃新法,恢复旧制。某回信《答司马谏议书》,对其之指责逐一反驳,借评国朝因循守旧之弊以明变法之心。后官家欲起用其任枢密副使,其趁机复议废止新法,官家未允,其遂辞职离京。”老者心知幺弟欲解己苦闷之心,然忧心难消,以往种种尽数涌现,换以哂笑:“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此乃司马君实评某之言,某遂有‘拗相公’之名闻于朝野……漱水司马虽与某政见不合,于朝中颇多犀兕抵触之事,然此评语算是中肯……人且言某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敝亦不浣濯。苏老泉又有言某‘衣臣虏之衣,食犬惫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之语……”
“呵,某性子执拗,菩萨劝亦不转,何也?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某只求革除国朝存在之积弊,治国之道,首先要效法先代,革新现有法度。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既如此,某当为天下发声而不计一己之宠辱也。”老者脸上神情不变,只当在陈述与己无关的琐事,面向中年儒生,淡淡的问:“和甫,在你看来,后世当如何评价为兄?”
和甫沉默良久,方慢慢的说道:“昔日则天女皇为己立‘无字碑’,意指‘功过是非让后人去评论’……我朝建国以来,官员冗滥无能,吏胥贪墨枉法,故欲富国强兵非先澄清吏治不可。穷则变,变则通。三兄种种举措,初衷只为除弊拔冗,革除我朝积贫积弱之局面,殚精竭虑,一心为国为民,不可谓大公无私。然则急于求成,在短短数年内,次第颁布纷繁的法例,一事未已,一事又兴,很难收到实际的成效。另用人但求拥护新法,而不问其品格,故幸进小人均为所用,此般已有倒行逆施之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难得兄弟二人有此心平气和坐而论政之机,和甫虽悲兄长丧子之痛,但有些话终究不吐不快,干脆说个痛快:“……且变法之举注重于理财,忽略了行政之改革。以百孔千苍之各级行政而欲其负责推行重大之变法,自不可能。在内政亟待改革的形势下,又屡启边衅,对西夏等用兵,结果作战失利,使辽乘机略地,既损国威,又耗国力。加以久旱成灾,饥民流离失所,守旧派遂以天怒人怨为藉口,大肆攻击新政,便是支持变法的官家亦大为动摇。新法本身也有缺点,例如贷款给农民,取息二分,仍嫌过高;农民借款容易,往往超借而难以清还……”
“早前,官家得晓百姓为躲避保甲法断指断腕一事,乃询问于三兄。三兄言:‘即使确有其事,也不足为怪。如今士大夫看到新法实施,尚且指三道四,何况是普通百姓呢!开封府二十五民户,不可避免有愚蠢之人受到蛊惑,干出蠢事,岂能因为一两个人的极端行为就不敢有所作为了呢?’官家尤不放心,说:‘民间言论听任其发展,则兴盛,不可不畏。’……”
“去岁天下大旱,饥民流离失所,官家临朝嗟叹,坚持新法的意志更加动摇。三兄言:‘水旱灾害,即使尧舜时代也不可避免,此不足以招致陛下忧虑,我们应当做好应对工作就好。’官家愁眉难展:‘饥民流离失所,岂能视为小事儿?我担心的,正是应对工作没做好。如今,百信怨望赋税过重,非议四起。自近侍之臣至太后家族,无不言新法之害。两宫皇太后以至于涕泪交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