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友文用了三刻钟。他穿着杏黄寝衣被拖到丹墀前时,还在喊:"我有传位诏书!"我让冯廷谔当众剖开他衣襟,羊皮诏书被血浸透了一半。友文的翡翠扳指卡在石缝里,我踩着他手指抠出来,对着火光能看见里面絮状的血丝。
五更天上朝时,我坐塌了龙椅的雕花扶手。那处木头早被虫蛀空了,裂纹延展出个狰狞的图案,像极了当年汴河船上看见的渗血浪花。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有个老御史突然撞柱,脑浆溅在盘龙柱上。我学着爹当年的语气说:"拖出去,喂野狗。"话出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昨夜被掐过的喉咙火烧似的疼。
我总以为坐上龙椅就能听见风雷声,结果只听见木头开裂的吱呀。那裂痕从我第一次坐塌扶手开始,每天往龙纹方向爬半寸。早朝时我把奏折垫在屁股底下,硌着大腿的墨字都是请诛逆臣的——他们倒是不敢明着写我名讳,全在拐弯骂冯廷谔。
登基第七天,洛阳送来八箱贺礼。掀开盖子全是腐烂的桃子,最底下压着友贞的亲笔信:"闻兄喜登大宝,特献瑶池仙果"。我把信纸团了塞进谏议大夫嘴里,他胡子上的浆汁滴在獬豸补子上,像哭花了妆的戏子。
张氏搬进庆云宫那晚,我把传国玺摔在她妆台上。金镶玉的角磕掉一块,她对着铜镜描眉:"陛下可知这玉玺缺角的故事?王莽追刘婴时..."我掐着她后颈按向镜面,裂开的铜纹把她脸割成五六块:"你现在该操心的是怎么让那群老东西相信先帝是暴毙!"
九月初九原该去太庙献祭,我在朱雀街遇刺了。刺客扮成吐谷浑商人,弯刀劈开车帘时,我正攥着冯廷谔前日呈上的密报——上面说杨师厚在魏州招兵买马。亲卫的血喷进车厢,我在死人堆里摸到把弩机,箭矢穿透刺客眼窝时,他袖袋里掉出块博王府腰牌。
"这是栽赃!"冯廷谔跪在血水里喊。我踹翻他,靴底碾着那块沾血的铜牌:"上个月你私会李振,当朕不知道?"他突然暴起夺刀,我袖中暗弩射穿他喉咙。血点子溅在屏风的白鹤绣纹上,那鹤眼睛正好被染红,直勾勾盯着我。
霜降那天,赵岩带着北衙禁军围了敬翔府邸。老狐狸在书房自焚,火灭后从灰堆里扒出半片没烧尽的纸,写着"郢王戊时三刻入厕"。我连夜把敬家女眷充了官妓,第二天上朝却说他是突发急病。兵部尚书出列时腿抖得像筛糠,奏报说李存勖已经拿下相州。
十一月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我在城楼看见流民像黑蚂蚁似的往汴梁涌,守将说晋军距离封丘不过百里。张氏裹着狐裘来送参汤,我掐着她脖子灌下去:"你先喝!"她咳得满脸通红,金步摇掉进烽火盆里,烧出股焦糊味。
腊八节本该喝粥,我蹲在神武门瓮城里啃生羊肉。亲兵说看见龙骧军的旗号往南去了,那是友贞的嫡系。我把羊骨头砸向谯楼:"杨师厚的援军呢?不是说初七就到?"没人应声,只有北风卷着雪片往铁甲缝里钻。
最冷的夜是三更时分,值宿太监尖叫着"走水了"。我拎着剑冲出寝殿,看见内库方向烧得半边天通红。库吏被铁链锁在梁柱上烤焦了,怀里还抱着册被焚毁的兵籍——那上面记着最后三万禁军的屯驻地。我砍断铁链时,发现锁头刻着博王府的螭纹。
上元节没有花灯,我在宣德殿闻到腐臭味。掀开龙椅垫子,二十多只白胖的蠹虫正在啃木头。赵岩来报说曹州失守,我让他去太仓放粮,他转身时后颈粘着片桃花瓣——这个时节汴梁城外只有杨师厚屯兵的杏山有桃树。
二月初二龙抬头,我在城头射杀了劝降的使者。那人的牛皮靴筒里搜出友贞手谕:"活捉逆贼赏千金"。床子弩射断晋军大纛时,我后槽牙咬碎了,满嘴血腥味反倒让我清醒。回宫路上遇见个披麻戴孝的老妇,她朝我马车扔的却不是石头,是块带血的襁褓——跟我娘当年裹我的那块同样颜色。
最后的雷雨来得蹊跷。惊蛰未到,天边闷雷滚得像战鼓。张氏在角楼悬梁了,她留的绝命书沾着口脂:"妾去为先帝暖榻"。我把信纸吞进肚里,带着最后三百死士冲向玄武门。城门闸卡到半空,我看见门外火把映着友贞的帅旗,还有他身边那个本该死在魏州的杨师厚。
冯廷谔的鬼魂大概在笑。我退回含元殿时,龙椅上的蠹虫已经把扶手蛀成镂空的。殿外喊杀声近了,我摸着案上缺角的玉玺,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我爹教我写的第一个字不是"朱",是"囚"——那会儿他按着我手背说:"竖要直,框要正"。
剑锋划过喉咙时反倒不疼,热流涌出像那年黄河决堤。我倒在蟠龙柱下,看见自己血慢慢爬上日月纹绣。那轮被血泡过的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从谁家屋檐上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