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一个小沙弥,一个更小的婴儿。

小沙弥起夜时,看见经堂亮着微光。

大师兄正跪在佛前,面前摊着件染血的战袍——五年前为救汉人商队,他独战狼群时穿的那件。

此刻战袍上整整齐齐打着补丁,针脚细密如蛛网。

“大师兄?”

小沙弥轻唤。

巴特尔猛地转身,哈森看见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脸上挂着泪。

他手中攥着半块玉佩,正是当年那个汉人粮商临死前塞给他的信物。

正月十五的清晨,哈森在井台边发现了个包袱。

打开是件崭新的棉袄,袖口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小沙弥穿上正好合身,只是左袖里子缝着张字条:

“给光脑袋的小师父——去年你送我的好吃的,我分给妹妹吃了。”

.......

山下传来闹元宵的锣鼓声。

小沙弥趴在墙头,看见巡游的队伍最前方,那个抱着蓝布包袱的妇人正抬头望向山门。

小沙弥怀中婴儿腕上的红绳在风中飘荡,像一道愈合的伤口。

“汉人,其实也并不是讨厌我们......”

一旁的大师兄还是那样的沉默,没有开口。

“他们是怕我们。”

二师兄的眼睛不知道在看谁,一直死死的盯着,

但是那双眼睛之中,却是小沙弥都难得一见的温柔和爱意。

小沙弥知道自己二师兄的事情,但是如此明显,就不怕师父知道吗?

“可他们怕的也不是我们......”

小沙弥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依旧如雾蒙面,看得还不够真切。

就在此时,小沙弥看见二师兄的影子在微微发抖,这个平日里最是嬉笑不羁的师兄,此刻像根绷紧的弓弦。

“好看吗?”

老喇嘛的声音突然从佛龛后传来,惊得供桌上的酥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随后,老喇嘛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二师兄已然收起了眼神。

小沙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当然记得去年洪水夜,二师兄从黄河里捞起的不仅是货郎的女儿,还有那个绣着梅花的香囊。

更记得每当夜深人静,柴房里总会响起二师兄练习汉话的喃喃声。

“好看,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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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当然知道自己的师父问的不是他。

但是他得站出来回答。

不管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此刻都不能够回答这好看吗......

老喇嘛笑了,满是褶子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的萧索,

“你们看他们与他们看你们是不一样的,

人心中的成见,就是一座大山,搬不开的。”

.......

暮鼓刚过第三响,小沙弥就抱着襁褓溜进了柴房。

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下来,在干草堆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婴儿的胎发在银辉里泛着淡青色,像初春的草芽。

“嘘——”

小沙弥突然竖起耳朵。

柴门吱呀作响,二师兄抱着个陶罐钻进来,僧袍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

“羊奶!”

二师兄得意地晃了晃罐子,

“刚从母羊肚子底下偷的。”

奶香混着檀香在冷空气里漫开,婴儿的小鼻子立刻皱了起来。

小沙弥突然发现二师兄的右手腕缠着布条,那是被母羊后蹄踢出的伤。

去年冬天二师兄为救落水的汉人货郎,也是在这只手腕上留下过冻疮。

“笨手笨脚。”

柴堆后传来闷雷般的声音。

大师兄像座黑塔似的立在那里,手里攥着个彩线缠绕的转经轮。

哈森瞪圆了眼睛——这分明是供在佛前的那尊鎏金法器!

巴特尔粗粝的手指拨动转轮,婴儿立刻被叮咚声吸引。

月光照出这个草原汉子眉骨上的旧伤,此刻却柔化了他眼中的凶光。

五年前为保护汉人商队,他徒手搏杀三头饿狼留下的疤痕,此刻竟显出几分慈悲。

“该起名字了。”

二师兄用苇管给婴儿喂奶,

“总不能整天喂喂地叫。”

小沙弥注意到二师兄说的是汉话。

就像去年洪水时,二师兄对着汹涌的黄河喊出的那句小心,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叫腾格里!”

大师兄突然用蒙语低吼,

“像草原的雄鹰......”

婴儿被吓得一哆嗦,奶汁溅在小沙弥袖口。

小沙弥突然发现僧袍的补丁下,露出半个绣歪的福字,正是去年那个汉人货郎女儿的手笔。

“不如叫妙音。”

二师兄轻声哼起梵呗,调子却像极了汉人的《茉莉花》。

婴儿咯咯笑起来,露出粉红的牙床。

小沙弥望着月光里的婴儿。

他耳后的朱砂胎记像颗未落的红豆,让他想起住持佛珠里藏着的那张壬寅年字条。

小沙弥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婴儿眉心。

“八思巴。”

小沙弥的声音轻得像雪落,

“就叫八思巴。”

柴房里突然安静。

二师兄的苇管掉在干草上,大师兄手中的转经轮停止了转动。

这名字,是那位统一藏蒙的圣者之名,

更是师父每日诵经时,在愿众生平等——之后必定低诵的密咒。

“你这小不点,懂什么?这名字可不是随便取的...”

大师兄的大手突然按住小沙弥的肩膀。

小沙弥能感觉到大师兄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的手,却在上个月为婴儿缝制襁褓时扎满针眼。

两个男人,一个少年,哪里知道怎么带孩子?

不都是摸索着来吗?

月光突然大亮。

三个光头同时转向窗外,住持的白眉在月下如两道雪岭,

老人手中的酥油灯正照见他们来不及藏起的秘密。

“八思巴......”

老喇嘛的嗓音像被香火熏了百年,

“好名字。”

哈森看见师父的袈裟下摆沾着泥,分明是刚从山下来。

婴儿突然朝老住持伸出小手,腕上缠着根褪色的红绳——正是洪水那日,大师兄从黄河里捞起的唯一物件。

远处传来汉人村庄的爆竹声。

月光下,四个光头围着一个婴儿的影子,在柴房墙上融成一尊多臂菩萨的剪影。

自此,这破旧的白马寺又多了一个弟子。

名为——八思巴。

意为——圣者慧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