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裂天

流华录 清韵公子 5474 字 27天前

八公山的轮廓在身后渐次低伏,最终融于沉沉的夜色,只余下一片模糊而压抑的暗影。孙宇拖着近乎油尽灯枯的残躯,踏上了通往西方的主官道。晨光,终于在东方天际撕开了一道微弱的裂隙,薄雾如浸水的素纱,缠绕在山间历经风霜的古木枝桠间。枝头凝结的露珠,汲取了这初升的熹微,晶莹闪烁,恍若天神不慎洒落的碎玉,点缀在这片杀机四伏的天地。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无法抚慰他千疮百孔的身躯。每一步踏在坚硬的路面上,都似有无数钢针自脚底钻入,沿着经脉逆行而上,直刺神魂深处。连番的血战,与宗仲安那等天道八极级别强者的生死相搏,早已耗尽了他原本雄浑的根基与心力。尤其宗仲安最后那隔空一击,蕴含的诡异天道劲力,阴寒歹毒,如附骨之疽,盘踞在他的主要经脉之中,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撕裂着他的生机。那一身原本彰显其南阳太守尊贵身份的玄色深衣,此刻已是褴褛不堪,凝固的暗红血渍与旅途的尘土混合,板结成块,散发出淡淡的血腥与汗渍混合的气味。唯有腰间那柄倚天剑,剑鞘古朴,触手冰凉,依旧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凛冽寒气,与他眉宇间那份纵然身处绝境亦不曾磨灭的孤高与坚韧,相互映照,成为这片朦胧晨光中最醒目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内翻腾欲出的气血,一股腥甜之意却顽固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抬手,略显僵硬地整理了一下头上那早已歪斜、象征士大夫身份的进贤冠。尽管衣袍狼狈,形同逃难的流民,但当他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走向那座渐次显露在晨雾中的城池时,那股久居上位、统御一方、生杀予夺所淬炼出的威仪,依旧如同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自然而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流露出来。

城郭的轮廓在晨曦中变得清晰,城门已然开启。守城的士卒,身披简陋皮甲,手持长戟,眼神中还带着夜班的困倦与对新一日例行的麻木。当他们看到一个浑身浴血、衣衫破碎、形同乞丐之人,竟无视规矩,径直朝着城门走来时,本能地警惕起来。为首一名队率,猛地挺起手中长戟,戟尖在微光下闪烁着寒芒,厉声呵斥:“站住!何人胆敢擅闯……”

话音未落,孙宇的手已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那并非金银财帛,而是一方以银铸就、螭钮威严的官印,下方系着青色的绶带。印信在初升的、尚且柔和的日光下,流转着清冷而内敛的光泽,恰好映亮了他苍白如纸、却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更是磐石般的意志。

“本官,南阳太守孙宇。”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伤势与干渴而显得异常沙哑,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寂静的清晨空气中,不容置疑的威严之中,更混入了沙场淬炼出的沉郁杀伐之气,令人心胆俱寒。

士卒们顿时骇然失色,那队率更是瞳孔骤缩。他不敢怠慢,慌忙上前几步,双手近乎颤抖地接过那方银印,仔细验看。印文赫然是“南阳太守章”!规制、篆法、银质、绶带颜色与织工……无一不符汉家二千石高官之制!他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换上了极度的震惊与惶恐。南阳郡治宛城,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荆州,堂堂一郡之首,秩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怎会在这淮南腹地,孤身一人,落得如此狼狈不堪、宛如丧家之犬的境地?

心中疑窦丛生,如同沸水翻滚。是真是假?是冒充高官,还是……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变故?然而,那方沉甸甸的银印,那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的气度,尤其是那眼神,让他不敢有丝毫质疑。队率慌忙躬身,几乎将身体折成直角,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不知府君驾临!小的们有眼无珠,冲撞虎威,罪该万死!府君您…您这是……”

“途中遇匪截杀,流落至此。”孙宇收回官印,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需解释的终结意味,“速带本官,见你们县令。”

“诺!诺!府君请随小的来!快,快去禀报李县令!”队率连声应道,亲自在前引路,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寿春城,作为昔日淮南国的都城,巍峨矗立于淮水之畔,城高池深,远非寻常县城可比。城墙以巨大的青石垒砌,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兵燹的洗礼。城楼高耸,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越而悠远的声响,仿佛在吟唱着古老的歌谣。城门两侧,象征着威仪与等级的“戟门”巍然伫立,两排顶盔贯甲、手持长戟的士卒肃然挺立,铠甲在渐强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孙宇随着引路的队率步入城中。城内景象,与外部的肃杀略显不同。街道颇为宽阔,以青石板铺就,车轮碾过,发出辚辚之声。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有售卖日常陶器、漆器的,有陈列各色布匹、帛绢的,也有堆积着粟、麦等粮食的铺子,行人车马渐渐增多,市井的喧嚣与人气开始弥漫。然而,仔细观察,仍能发现一些战乱后留下的痕迹——某些店铺门板上的刀剑劈砍印记,墙角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焦黑,以及行人脸上那丝难以完全驱散的惊悸与谨慎。黄巾之乱虽主力已平,但余波未息,在这淮南重镇,依旧留下了它的阴影。

小主,

寿春县令李固,年约五旬,面容精干,皱纹如同刀刻,鬓角已然染上霜雪,显是久历风霜。他身着一袭代表六百石官吏的青色深衣,腰间系着标志身份的铜印黄绶,步履沉稳中透着一丝急切。闻听下属来报,称南阳太守孙宇孤身狼狈而至,他初时心中的惊疑,远比那些士卒更甚。南阳与淮南分属不同州郡,太守无故擅离辖境,乃是官场大忌,轻则申饬,重则免官。更何况是这般形单影只、血染衣袍、如同丧家之犬的模样?其中必有惊天隐情!

然而,当他快步迎至二堂院门,亲眼见到那位独立庭中、沐浴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下的年轻人时,心中的疑虑瞬间动摇了。那方被他捧在手中的银印青绶,质地做工绝非伪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更令他心悸的,是孙宇其人——虽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身形因为伤势和疲惫而微微佝偻,但那挺直如松的脊梁骨,那开阖间自然流露的、历经沙场铁血与高位权柄共同淬炼出的凛然气势,尤其是那双深邃眼眸,此刻虽布满了血丝与难以言喻的疲惫,可深处那簇如同寒夜孤星般不屈的火焰,以及那份洞察世情的冷静与坚定,绝非寻常人物可以伪装,甚至非一般二千石官员所能拥有。再联想到如今荆、豫之地,黄巾虽大体平定,但太平道余孽犹存,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在各地煽风点火,郡守一级的官员遭遇悍匪刺杀,也并非前所未闻之事。李固宦海沉浮多年,瞬间权衡利弊,终究,选择了相信,或者说,选择了最稳妥的做法。

他连忙收敛起所有探究与惊疑之色,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忧色,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底:“下官淮南郡寿春县令李固,拜见孙府君!府君驾临鄙县,下官有失远迎,未能及早察知护卫,致使府君受此磨难,万望府君恕罪!”他语气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不知府君何以…何以落得如此境地?若有下官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

“李县令不必多礼,亦不必多问。”孙宇虚抬了一下手,动作间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声音平静,却自有一股截断话题的决绝,“本官奉命行事,途中遭遇太平道悍匪截杀,亲随尽殁,不得已流落至此,需借贵地稍作休整,叨扰了。”

李固心领神会,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连忙道:“府君言重了!能得府君驾临,是下官与寿春县的荣幸!府君伤势要紧,快请入内歇息!”

县衙正堂,青砖墁地,廊柱粗壮漆色暗沉,庭中植有几株苍劲的松柏,虽经战乱,仍顽强地保持着几分大汉官署应有的庄重与肃穆气象。李固亲自引路,将孙宇请入后堂专为接待上官准备的廨舍。很快,县中最好的医匠被火速召来。当孙宇褪去那身破烂不堪的玄色深衣,露出下面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口时,饶是李固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一道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刀剑之伤,尤其是左肩胛处那几乎穿透的狰狞箭创,以及胸前那一片隐隐发黑、肌肤下仿佛有活物在蠕动、散发着阴寒气息的掌印……每一处,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方才结束的、何等惨烈与凶险的搏杀。医匠小心翼翼地用烈酒清洗伤口,敷上秘制的金疮药,又以洁净麻布仔细包扎。整个过程,孙宇始终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连一声闷哼都未曾发出,这份远超常人的坚韧与意志,看得李固暗自心惊,对这位年轻太守的评价,不禁又拔高了几分。

换上一身李固命人紧急寻来的、同样为玄色的干净深衣,孙宇的脸色稍霁,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疲惫,与体内那几股如同恶龙般纠缠冲撞、不断侵蚀他生机的异种真气,却远非寻常药石能够化解。宗仲安那蕴含天道之威的阴寒掌力、张角灌入赵空体内又间接波及他的那至阳至刚的澎湃太平真气、乃至王陵中其他不知名高手留下的暗伤……此刻在他经脉中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或者说,是一种持续破坏的拉锯,让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内力流转,都伴随着针扎斧凿般的剧痛。

李固亲自奉上温热的羹汤与精细的粟米饭,低声道:“府君勇武,天下皆知。单骑冲阵、剑斩黄巾渠帅之事,下官亦素有耳闻。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如今这淮南境内,亦非太平乐土。太平道虽主力溃散,然其树大根深,残余党羽众多,多据八公山及周边险要山川为寇,打家劫舍,对抗官府。其中不乏武道强横、手段狠辣之辈。下官听闻,近日他们活动愈发猖獗,各山头之间似有联动,像是在疯狂搜寻什么重要人物或物事……府君一路行来,还需万分小心才是。”

孙宇接过陶碗,指尖因虚弱与体内的痛楚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自然明白,李固口中那些“搜寻物事”的“寇匪”,其真正目标,九成便是自己怀中的《太上清静》残卷与《归藏》古简,以及他这项上人头。白歧、黄崆未死,宗仲安更不会轻易放过他,太平道在荆、豫一带的潜势力,依旧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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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李县令提醒,本官知晓了。”他淡淡回应,语气平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有一闪而逝的森然杀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虽未爆发,却令人心寒。

此番承情,他记下了。以他孤傲心性,本不愿轻易受人之惠,更不愿将无关之人卷入自身漩涡。奈何此刻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内力十不存一,外伤未愈,这份雪中送炭之情与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显得尤为珍贵。

在寿春县衙廨舍勉强歇息了两日,借助药物外敷和内服,以及自身《流光剑典》根基的顽强运转,孙宇的外伤暂时稳定了几分,不再流血,开始有愈合的迹象。但内伤依旧沉重如故,那几股异种真气如同在他经脉中扎下了根,难以驱除,只是暂时被更强的意志力和精纯的流光真元压制下去。他心系南阳局势,更挂念着体内异种真气随时可能爆发的赵空,不敢在此久留。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便向李固提出辞行。

李固知其去意已决,挽留无用,沉吟片刻,道:“府君伤势未愈,孤身上路,若再遇强敌,恐有不便。如今郡内虽大体平定,但小股匪患不绝于道。下官可从尚未解散的民兵乡勇中,抽调一队精锐,护送府君出我淮南郡地界,进入荆州江夏郡境内,以确保府君路途安全。”

孙宇看着李固,这位老成持重的县令眼中,有关切,有对上官安危的尽责,或许,也有一丝不愿这位“麻烦”在自己辖境内久留或出事、盼其早日平安离去的考量。但无论如何,此举确是周到,解了他眼下最大的难题。他微微颔首,这一次,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如此,有劳李县令费心安排了。”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府君万莫客气。”李固拱手,随即转身对衙役吩咐下去。

不多时,一队约五十人的乡勇在县衙前的空地集结完毕。这些乡勇并非正规官军,身着粗布短褐,外罩简易的熟皮甲,头缠象征汉家火德的赤帻,手中兵器多是长矛、环首刀,甚至还有猎弓,装备虽略显杂乱,但队列整齐,眼神锐利,身形精悍,显然都是经过战阵洗礼、为保卫乡里而战的悍勇之辈。为首一名队率,名唤王猛,身形魁梧,面色黝黑,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更添几分剽悍之气。他大步上前,向着已走出廨舍的孙宇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末将王猛,奉李县令之命,率本队乡勇五十人,护送府君出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孙宇已换回了那身经过浆洗、却依旧难掩多处破损与淡淡血痕的玄色深衣,倚天剑稳稳悬于腰间。他目光扫过这队散发着精悍之气的乡勇,微微点头。随即,在李固安排下,他翻身上了一匹备好的驽马。这马虽非神骏,但脚力稳健,正适合他此刻伤重之躯。即便动作因伤势而略显迟缓,但那份经年累月形成的、洗练而沉稳的气度,却未曾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