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他很耐心地、很轻柔地回答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即使时润声并没说疼。

小缄默者并没说疼,只是在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穆瑜耐心地一遍遍回答他,“可以难过,可以疼。”

“没有人该为被伤害、被欺骗感到抱歉,”

“可以求救,如果没有得到回应,那说明求救错了人。”

穆瑜的声音很轻,他在时润声的背上轻缓拍抚,告诉在昏睡中发抖的孩子:“可以走不动,可以停下休息,从来都可以,没有不可以的道理。”

“可以感到孤单。”穆瑜告诉他,“可以不孤单。”

时润声阖着眼睛昏睡,小小的缄默者已经不剩多少支配自己身体的力气,所以穆瑜帮他藏起来,帮他蜷成更小的一团。

系统收起银白色的麻袋,落在时润声的手上:“宿主,小木头人的伤好像比以前更重了。”

时润声的伤在蔓延,不仅是因为拔除寄生株。

情绪探测仪显示,时润声是在高兴的。

小缄默者跑回了家——即使时润声自己还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在S级向导的言语下,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急着把这句话说给傀儡师听。

暂时也不能让时润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小缄默者有多高兴,就有多难过。

时润声被愧疚和自罪折磨,他已经被取消了暗示,抹除了被植入的谎言,那些欺骗无法再支配他。

小缄默者被银线举起来,温柔澄澈的眼睛注视着来自异乡的傀儡师,里面装着干净的笑影。

笑影是真的,难过也是。

时润声为自己在疼而抱歉,为自己在难过而抱歉。

他为自己想要求救、想要不顾一切地拉住那根银线而愧疚,为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而感到无地自容。

时润声愧疚到没有力气再保持清醒,他想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他自私到想追上一个家。

系统很生气:“这种不开窍的小木头,就该送去看看那个吸血的破烂树,学一学什么叫自私。”

穆瑜摸了摸时润声的额头,帮他拨开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学不会的。”

系统气得掏出个小风扇,对着时润声呜呜吹。

穆瑜让时润声躺在宽敞的大木头床上。

小缄默者没睡过这样的床,被牵着手躺下,有反派大BOSS的手臂环过肩膀,才终于不再觉得不安。

有很多事,如果是秉性过于温柔的孩子,往往很难想得通。

——比如为什么有人就是会伤害别人,就是不允许受害者自救,就是不准伤口愈合,不准他们过得舒服。

就是有这样的人。

这本质上是种施暴前的准备工作。

寄生的植物要将根扎入其他树木的皮下,就需要缝隙和伤口,自然不会允许这棵树长得浑然安稳。

这种思维定势一旦形成,这些植物看每一棵树,都是潜在的寄主。

尚且不知道这件事的孩子,会在反复的痛楚中求诸己身,会尝试着寻找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才会受到伤害和打压。

于是日复一日,终于学会了不说疼、不说害怕,学会了不去奢望休息和家。

可这原本就是不对的。

“因为我某处没做好,所以我理当被伤害”的想法本来就是不对的。

没有任何一类人,生来就该被另一类人利用、伤害、施暴,这是寄生植物的骗局,是一场自私自利者狂欢的陷阱和谎言。

时润声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睡在又舒服又宽敞的大木头床上,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阖着眼睡得安静不动,连大狼狗趴在床边轻轻拱也醒不过来。

系统只好承担起了遛狗的重任,牵着大狼狗出去,在村子里绕了一圈。

“宿主,那个破吸血树这回有麻烦了!”系统跟大狼狗在外面一口气打了十几场架,非常过瘾,兴冲冲杀回来,“这下谁都知道,诱拐跟绑架小木头人的是他了!”

——毕竟S级向导当时所使用的“言语”,可是不带有一点主观倾向,不会对倾听者造成任何影响的。

在这种完全中立的言语领域中,被剥离的是杜槲的连接,被清除掉的是杜槲的暗示,小缄默者自己跑了,头也不回地跳进了麻袋。

这原本就是不论杜槲怎么辩解、怎么花言巧语找理由,也没可能解释清楚的事。

到了这一步,就不是队伍分不分崩离析、之前的那些言语会不会在自相矛盾下失效这么简单了。

整支队伍都暂停任务接受审核,杜槲也被带走调查,他的言语失去力量的事自然也跟着暴露出来——只不过,对这棵被生拽下来的寄生株来说,这大概还不是最难熬的一件事。

杜槲的反常状况,很快就引起了村子里的注意。

A级向导的言语失效,这种情况本身就不算多,往往是因为精神世界在强刺激下崩塌、意识领域在战斗中崩溃。

通常情况下,只要保持静默不再开口,安静休养一段时间,言语的力量就能恢复。

可杜槲的状况却相当不对劲,与其说他的言语失效,倒不如说是“反噬”。

他当初对时润声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不落地全还给了他。

他给时润声植入噩梦,借此动摇时润声的心防、不断打压这个小缄默者,好让其为己所用。

——现在这些噩梦一个不落地全都被还了回来。只要风起就有梦,风不停梦不停,不做完就不准醒。

他不准时润声说疼、不准时润声说害怕。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时润声如果走不动,那就自己在原地休息,什么时候有力气什么时候跟上来。

——现在他也说不出这些字眼了。

杜槲把嗓子喊出了血,他见人就不停地哀求,他疼得要命,浑身像是要碎了,有人在抽他的筋

没人听得见这些话,被他拽住的人满脸惊疑莫名其妙,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远,生怕是遇上了个被言语冲昏了头脑的疯子。

他还不准时润声向其他人求救。

杜槲反复告诉时润声,缄默者求救和喊疼,会让队伍里的其他向导动摇,再使用缄默者的时候,言语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为了让时润声牢记这一点,他甚至还亲眼带时润声去看了这一幕——有个向导因为心软,没能立刻向缄默者转移伤害。

晚了一步,残暴的古兽灵撕碎了哨兵,又咬穿了那个向导的喉咙。

这一幕并非杜槲捏造杜撰,它的确出现过,就被存放在村子的任务资料室里,是一块浸透了鲜血的留影木所留下的最后影像。

影像的主人公是时润声的父亲和母亲。

杜槲告诉时润声,那次任务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领队的“不忍心”。

系统就一直奇怪,小木头人的年纪这么小,怎么就想到要去翻村子里的任务资料:“是那个破吸血树带他去看的!”

像这种任务资料,内部的哨兵和向导如果级别不够,都不一定能查看,小缄默者早就已经被自己的村子驱逐,居然还能叫时润声顺利翻到。

“他断章取义,那不是完整的留影木!”

系统拿着堪比马蜂的小机关枪扫射杜槲的腿肚子,少说能扫了一百来枪:“其实时润声父母的队伍里,缄默者根本就没被用来转移过伤害!”

时润声的父母早就发现,缄默者的领域在内不在外,那是种极为坚定、不受外界干扰的力量。

那份缄默者手记也是时润声的父母保存下来的。

他们始终认为,缄默者之所以显得上限不高,只是没有找到力量的正确使用方法。

缄默者的力量并不明显、并不立竿见影,那是种春雨似的力量,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而那一对A级向导与哨兵被责备的原因,也并不仅仅是他们导致了任务失败,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按照正确的“使用方法”来支配缄默者。

那是一对生性温柔,从不使用支配性言语的A级向导和哨兵。

他们会领着小小的时润声,去听春雨的声音,去林子里探险,给被剥皮入药的杜仲树穿衣服。

他们的任务失败并非失误,也不是什么阴谋,只是遇上了一头失控的残暴古兽灵,被困进了无法逃脱的领域。

即使是这样,时润声的父母也没有逃跑、没有退走,保护着其他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队伍里的那个从未被使用过的缄默者,用尽力量,与那头古兽灵同归于尽,让活着的人得以回了家。

如果不是被恶意截去了留影木的其他部分,只剩下那一小段枝杈,那本该是一场被所有人铭记的战斗。

“现在那棵破吸血树也没法向人求救了,谁都听不见他说的话,觉得他脑子有病。”

系统还趁机用了大木棒和大铁锤,尚且觉得不解气,揪着大狼狗四处乱飞的毛毛:“可惜,要是能找回那棵留影木就好了……”

穆瑜问:“找不回来吗?”

“被烧了。”系统翻了世界线,蔫巴巴汇报,“有人不想让缄默者被承认。”

留影木是这个世界的特殊树种,可以记录下经历的所有画面,再经由言语引导投影,算是这个世界的任务记录仪。

那名缄默者在自爆领域之前,把完整的留影木取下来,托付给了活着的人。

可惜并非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心存感恩——总有人会恨,很自己为什么不能全身而退,恨保护者为什么不能尽职尽责。

在那样惨烈的一场战斗里,能活下来、逃回去的人,本就各怀心思。

缄默者的实力被承认,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战斗体系乃至力量体系要被彻底颠覆,不需要被人引领、不需要被人保护的战斗者,这几乎能弥补哨兵和向导的全部缺憾。

稍有心的人,其实就已经开始注意到,S级向导升级后可以领域内化、S级哨兵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原本就是缄默者的进化方向。

有别有用心者,截取了那段留影木,只留下了最惨烈的一段,活下来的人最终选择了沉默。

用在放弃和逃跑上的言语,一旦出口并被赋予力量,就会无形中反向引领说出言语的人,会逐渐失去原本的勇气,选择一次又一次的退让、沉默、冷眼旁观。

“再找找。”穆瑜说,“说不定还能找到。”

系统其实已经翻了半天了,闷闷不乐:“像这种关键物品,涉及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即使倒退世界线也不会重置……”

如果能够证明缄默者真正的战斗力,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就将被彻底颠覆,也再不会被限制在哨兵与向导的固定模式。

白塔是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穿书局再如何干涉,也无法在这种涉及世界线走向的关键节点上,强行予以扭转修正。

穆瑜友善地提出建议:“能通融一下吗?颠覆体系也未必是坏事。”

系统其实也去问了,但这个世界的白塔相当固执,根本不听:“他们说……啊啊啊啊宿主这是什么?!?”

“十万颗S99号世界花叶万年青的种子。”

穆榆检查了下自己的库存:“和十万个花盆。”

这是种天南星科的植物,也叫黛粉芋,别名哑蔗。

在大多数世界,它们仅仅只是汁液有毒,误食后会令声带麻痹,舌头剧痛而无法发声。

S99号世界是个开放农场种植和改造的、改造后的植物大战僵尸的世界,长出来的植物大部分性状都正常,就是喜欢拎着花盆满地跑,到处追着人跑,植生目标是把自己塞人家嘴里。

系统:“……”

系统一度以为,虽然它的宿主临时担任了反派大BOSS的身份,但“剥夺这个世界的声音”是个比喻。